第2章 一個人的生命體驗——三秦人物摹寫之二 (第1/8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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柳青終於決定:自己消滅自己。
他已經確定了周密的消滅自己的計劃和具體的實施方案。最關鍵的一點是消滅自己的方式——他決定採取電擊。這也許是他唯一能夠找到的辦法,唯一能夠做出的選擇。
他尚未被最終判決,卻已經生活在和囚犯無異的環境裏。這是一排只有頂棚和牆壁的平房,很長很長的一排,沒有隔牆。據說這是文化行政管理機關停放自行車的車棚,原先只有三面牆壁,空着的那一面自然十分寬敞,是爲着龐大機關裏的幹部上班來存放車子下班回家時取走車子避免擁擠磕碰的精心設計。現在把敞着的那一面壘起牆來了,安上了一扇門,自行車棚就變成一幢完整的平房了。柳青就被囚禁在這幢屋子裏,還有許多他認識或不認識的文藝界被揪出來通稱爲“牛鬼蛇神”的人。這個被堵上第四面牆壁的房子,不再叫做車棚,很快就有了一個“牛棚”的名字。選擇這個房子是經過反覆比較和論證才確定下來的。至關重要的一點,就好在沒有隔牆,把一羣戴着“牛鬼蛇神”帽子的人裝進去,通鋪大牀,一人佔一塊牀板,誰躺下誰坐起誰翻身誰皺眉誰傻笑誰和誰互使眼色都在衆目睽睽的監督之中,也減少了看管人員的人數和勞累強度。上廁所有人跟着,被單獨叫去訓話更有監視者;弄一撮毒性劇烈的老鼠藥或殺滅害蟲的農藥是不可能的,親屬都被隔離接觸了,無法獲得;上吊也是無法實施的,既沒有繩子,也沒有拴繩上吊的懸樑或可以承載一個人體重的壁鉤;刎頸或割斷手腕或腿上的主動脈,沒有刀子,再說萬一一刀割不死再被搶救過來,會有“自絕於人民”的又一樁被認爲叛變行爲的罪名;唯一能夠消滅自己的手段,便是電擊——房子裏有電,這是必備的也不引人注意的照明設備。更關鍵的是,一觸即宣告生命結束,短暫的一瞬就把較長時間醞釀確定的消滅自己的方案實施完成了。
在決定這個晚上就付諸實施的時候,他甚至慶幸自己掌握有最基本的用電常識。這是他久居鄉村的意外收穫。鄉村滯後於城市的生活條件迫使他學會的用電知識。他住在被他用詩一樣的語言描寫過的終南山下的蛤蟆灘的南沿,那是不太高也不甚陡的一道原坡。那兒有一幢在解放後破除迷信運動中搬掉了泥胎神像的廟院,一番整修以後,他就攜妻引子住了進去。站在門口可以遠眺終南山壁立突起的羣峯,或高或低的峯巒之間絕無雷同的過渡性谷地。終南山幾乎終年都被薄霧和煙嵐繚繞着籠罩着,只有雨後或強勁的西風掃蕩之後,纔可以看到清晰的山峯和山谷的面目。眼皮下的蛤蟆灘,不是四季都在變換色彩,而是每天都在神奇地呈現着濃淡深淺的誘人的色彩。乃至清晨午間傍晚都顯示着變化。他踏遍了河川的大路小徑,麥子揚花和稻子揚花的香味各具魅力,剛剛犁翻的新鮮泥土的清新氣味是難以恰當描述的……他在廟院裏常常發生的困難卻是斷電。停電是不可抗拒的,也是心安理得的,他知道國家對農村定時供電是電力尚不充足,他備有蠟燭。有電而因爲家裏線路故障再停電就讓他很不甘心,就難以忍受淌着油的蠟燭的昏暗光亮,就想找電工來檢修。電工熱情而又耐心,多出於對兼着縣委副書記的作家的尊重,毫無彈嫌指責之處。問題是他得親自去找,或讓妻子馬葳去找。有一段不近的路程且不論,往往找不見人,電工是大忙人也是大活物,不會待在家裏等候用戶去找;還有下雨下雪不便出門的時候,還有黑天半夜的不便……隨後他學會了接電,知道了開閘關閘,也懂得了火線和地線,尤其明確火線和地線一旦交叉接通,就會發出光明,也會擊打死最強壯的生命。現在,鄉村生活迫使他學會的最簡單的電路技能,可以用來實施消滅自己的目的了。
電燈在這幢被牀鋪佔滿的房子裏亮着。這些牀鋪的住戶或坐在牀沿上閱讀毛澤東著作,或坐在小馬紮上以牀爲依託寫着讀書筆記或交待罪惡的材料,從早晨到下午再到晚上。這是最基本的內容,鬥爭會揭發會單個訓誡,畢竟不是每天每晌都會發生的事。柳青坐在牀沿,那雙十萬個人裏也難得挑出的明亮犀利的眼睛,平靜地注視着眼前的讀本:這樣透亮飽滿的光澤卻看不見一個漢字,是這些漢字已經與即將消滅的自己沒有任何關係了。他把遺囑已經寫好。他把死亡的姿勢和擺放遺囑的身體位置都想好了。他把電擊的方式也論證確定,用他所具備的最簡單的也是最初級的電工技能,一隻手攥住火線,把一隻腳伸到牀下踩住地線,他的身體就在那一瞬間宣告生命的毀滅。這間房子裏的電線的線路就裸露在磚牆上,仍然是此前作爲自行車棚的原有電線設備,許是來不及裝修得稍微隱蔽一點,許是這幢作爲牛棚的主宰者疏忽了,結果給企圖消滅自己的柳青提供了條件。
他已經躺到牀上了。所有人都躺到牀上的被窩裏了。不管能否預知明天,不管能否進入睡眠,大家都按時鑽進被筒裏,電燈也按主宰者規定的時間熄滅了。柳青睜着眼睛躺着,左手把那份遺書按在胸脯上。遺書有三句話:
我不反黨不反人民不反社會主義
我的歷史是清白的
這是我反抗迫害的最後手段
他靜靜地躺着等待着。等待這屋子裏的痛苦着的靈魂暫且忘卻痛苦響起鼾聲,他就可以伸出右手抓那根早已看好的電線,再伸出左腳踩踏另一根被農村電工稱作地線的電線了。他的聚着整個生命活力的眼睛瞅着頂棚,頂棚穿透了,抑或是揭掉了,湛藍的天幕明晰地波動着銀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