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關中娃,豈止一個冷字——讀《立馬中條》 (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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近在我身邊東側的黃河三門峽,有兩則遠古神話流傳下來。一是說三門峽的形成:水神河伯在與火神共工打鬥到崤山時陷入頹敗之勢,情急時便不擇手段,調動天下之水將崤山方圓千里傾入汪洋,人真的“或爲魚鱉”或攀樹求生。滅頂之災中出來一位英雄,三板斧劈開三道豁口讓洪水泄流,這就是人門、神門、鬼門的三門峽。這位英雄據說是共工,曾經頭觸不周山,又斧劈三門峽。那座至今依然挺立於急流中的被稱爲中流砥柱的石峯,作爲神話英雄也作爲現實英雄的象徵,既令人遐思綿綿,也令人肅然起敬。另一則是英雄降伏妖孽的神話故事:齊景公行車到此,一匹拉偏套的馬被黃河裏突然躍出的一隻巨黿拖入水中,隨行保鏢古冶子當即跳下河去,斜行五里逆行三里追殺巨黿,血染黃河。古冶子被尊稱爲古王,留下古王渡口和古王村傳承至今。
我在儘可能簡約地複述這兩則很適宜給小學生講述的神話故事時,是再三斟酌過必要性纔不厭其煩地依此開篇。就在英雄與邪惡、英雄與妖孽進行過殊死搏鬥的這個地方,上世紀30年代末到40年代初,中國軍人與日本侵略軍也進行過一場長達兩年多的戰爭。他們把不可一世妄言三個月佔領中國的日本鬼子拒阻於潼關以外,使其進入關中掠佔西北的夢想死於胎中。日本鬼子不僅未能踏進潼關一步,而且付出了慘重的代價,僅“六·六”會戰一役,日軍排長以上軍官的屍骨層層疊疊堆了1700多具。這是八年抗戰中取得重大戰果的戰區之一。
這個戰區在山西境內的中條山。
橫刀立馬中條山的中國軍隊的軍團長,是楊虎城的愛將孫蔚如將軍,西安東郊灞河北岸豁口村人;是讓我引以爲驕傲、敬重和親近的前輩鄉黨。
孫蔚如將軍麾下官兵,幾乎是清一色的號稱“冷娃”的關中子弟。
由徐劍銘等三位陝西本土作家創作的長篇紀實文學《立馬中條》,敘寫的就是六十多年前,孫蔚如將軍率領關中子弟與日本侵略軍血戰中條山的一部英雄史詩。
我很早就閱讀過幾部抗日題材的小說,也看過不少同類題材的電影,地道戰、地雷戰、野火春風斗古城、小兵張嘎、游擊隊員李向陽、揮舞鍘刀片子的史更新。這些在民族危亡時帶有傳奇色彩的英雄,一直儲存在我的情感記憶裏毫不減色,毫不受時世異變審美異變對這些作品評價的變化的影響。儘管如此,我還是坦率地說出我的閱讀感受:在有關抗日戰爭題材的藝術品的閱覽歷程中,《立馬中條》給我的衝擊是最強烈的。我至今仍然無法找到幾句準確的詞彙來概括那種感受。我不排除與上至將軍下到士兵近距離的鄉誼鄉情因素,戰死了的和仍然健在的英雄,就在我曾去過多回或耳熟能詳的大村小寨裏。然而,我更確信一種千古不滅,人神共敬的精神——民族大義。這些關中將士無論性格性情具備什麼樣兒的地域性特質,在民族存亡的血戰中,體現出來的凜然不可侵侮的大義,正是中華民族輝煌千古存立不滅的主體精神。
一條山溝一個村莊一個小鎮反覆爭奪的殊死拼殺,使我的神經繃緊到幾乎閉氣;一位軍官一位士兵的死亡,常使我閉上眼睛心情起伏不忍續讀下去;一場大捷一場小勝和一次挫折,使我的情緒驟然飆升起來,又跌入扼腕痛惜的深淵;每一個創造戰場奇蹟的英雄和每個壯烈倒下的英雄掠過眼前,我總是忍不住猜想這是哪個縣哪個村子的孩子?當我清晰地意識到民族危亡裏的大義,正是承擔在我的周邊鄉黨的肩頭的時候,我的地域性的親情和崇敬就是最敏感最自然的了。
就是在這種情感裏,我閱讀着《立馬中條》,完全沉浸在一種悲壯的情懷裏難以自拔。我自始至終都在心底裏沉吟着兩個字:英雄。每一個士兵都可以用英雄來稱謂,幾萬士兵又鑄成一個英雄羣雕,使日本鬼子難越潼關一步。他們之中的任何一個士兵,昨天還在拉牛耕地或揮鐮割麥,拴上牛繩放下鐮刀走出柴門,走進軍營換上軍裝開出潼關,就成爲日本鬼子絕難前進一步的壁壘。他們之中的大多數可能只上過一兩年私塾初識文字,有的可能是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認寫的文盲,然而他們有一個關中的地域性稟賦:民族大義。這是農業文明開發最早的這塊浸淫着儒家思想的土地,給他們精神和心理的贈與;純粹文盲的父親和母親,在教給他們各種農活技能的同時,絕不忽視對國家和民族的忠誠和信義;在火炕上的粗布棉被裏牙牙學語的時候,牆頭和窗子飛進來的秦腔,就用大忠大奸大善大惡的強烈感情,對那小小的嫩嫩的心靈反覆薰陶。一個“冷”字,怎能完全概括這塊神奇的土地上一茬接一茬的“娃”的豐饒而深厚的內心世界和情感之湖哩!
只複述《立馬中條》裏的一個細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