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0章 天使或是蜻蜓,翅翼沉重——讀《午夜天使》及其來由 (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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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年12月中旬,西安已進入滴水成冰哈氣凝霧的嚴冬季節。我冒着清晨凜冽的寒風出門,趕赴漢中參加一個文學聚會,鑽進冰冷的車廂,縮肩袖手,卻仍然忍不住打開剛剛拿到的當日報紙,看到一位名叫珍真的女孩子在市中心鐘樓廣場叫賣小說書稿的新聞,頗覺新鮮。大半生從事寫作,身在文壇,不僅自己經歷過發表和出版作品的曲折艱難,更多地看到未成名者乃至頗具聲名的作家出版作品之難處,包括貼本兒賠錢自費出版其含辛茹苦之創作,早已多見不鮮。然而敢於在鬧市廣場公開叫賣自己小說書稿的舉動,外省有沒有發生過我不知曉,在陝西省肯定是首例,自然引發媒體關注,西安幾家報紙在同一天都以大字標題大幅照片做了報道,我也甚爲驚詫,竟有以這樣的方式和途徑謀求小說出版的人。
依我的直接感受看來,作者太年輕,大約尚未接觸文壇,還不瞭解圖書出版發行的渠道和規則;我又猜斷,作者可能與出版社接觸過,或因不具名氣不被重視,或因書稿尚不成熟不被欣賞而遭遇困境,纔出此令人驚詫的舉措;再而,免不了自我炒作的嫌疑。我以自己的常識理解判斷,小說稿比不得其他商品,購買者可以一目瞭然,可以看可以摸可以試穿試調乃至品嚐,而厚厚的一部長篇小說稿很難當場讀完,匆匆翻看幾頁或幾章是難以對整體作出肯定性評價的,誰會在尚不知底的情況下就貿然出資20萬元買下書稿?傻瓜纔會。我對這個叫賣的結局幾乎不寄什麼希望,轉眼也就不當一回事了,只是隱隱希冀能有人提示作者,把書稿抱進出版社尋找編輯閱審,這是大家至今一直都循蹈着的出書的途徑。
從漢中回到西安,某日清晨又在報紙上看到關於在鐘樓廣場叫賣書稿的珍真的連續報道,令我深爲驚訝,不僅在我,任誰也難以料知這位叫賣書稿的女作者珍真,竟然在11歲時被查出系統性紅斑狼瘡。且不說這個令人一聽便毛骨悚然的疾病的名字,更令人寒心傷悲的是這個病屬於世界醫學尚未攻克的難題。我在這一瞬間的感覺是觸目驚心。我首先感到一個年輕生命的悲劇和不幸。我在這一瞬裏就把最初看到此事的報道時的幾點看法全部掀開抖落了,原來如此!原來有如此令人傷慘的隱情;原來引發叫賣書稿的非常規舉動,出於生命危機引起的緊迫感,是在受病痛折磨、抗爭命運的非常境況下完成的生命之歌!
因爲自然的或環境的不可抗拒,因爲政策的某些不完備或執行政策者的掉以輕心或不作爲,因爲人羣裏的邪惡分子的作惡作孽,因爲純粹的個人生理疾病和不幸發生,作爲一個公民,我只能以自己有限的能力予以關照,儘管在多數屬於憐憫的祝願裏感到蒼白無助,卻還不失真誠。當得知年僅19歲的作者珍真已經與命運抗爭了8年的事實時,我竟坐不下來讀書或寫字了。11歲,應該是讀小學五六年級的年齡,珍真因患紅斑狼瘡,勉強上到初中畢業,通過自學和閱讀,寫了大量的短詩和長詩,已在16歲時自費出版過一本書,現在又完成了一部新長篇小說《午夜天使》。我自然會想到人的文學天賦,古今中外少年成器的天才不少,不足驚奇,關鍵在於這個女孩承受着重症的有如塌天的壓力,進行着文學創作最基本功能的學習和操練,這需要怎樣堅強的勇氣,怎樣強大的心理承受和精神支撐的力量?
我們的生活近年間發生着令世界矚目的變化,最貧窮的鄉村也早已解決了溫飽這個生存底線問題,城市裏形成一個數目可觀的中產階層,且不說大款和鉅富。人們開始懂得愛惜自己,人們開始講究形體美,報紙電視上猴急似的居然動用了“抽脂”這樣殘酷拙劣的詞彙來做減肥廣告。肥了瘦了蚊子叮了虼蚤咬了都成爲重大話題交響在握手問候之間。11歲就承受着生命絕望的珍真,是怎樣走到19歲的?在她在鐘樓廣場叫賣自己創作的書稿的舉動裏,我現在才感受到一個驚世駭俗的高昂的生命樂章,令多少也沾染了點矯情嬌氣的我意識到慚愧。
在這樣的情緒裏,恰好《三秦都市報》社記者打來電話,問我看到有關珍真事件的連續報道沒有。我說看到了。他告訴我,珍真曾向記者說到她喜歡讀我的作品,並有想見面的意願。我說我也想當面瞭解她的處境。隨即便約定了見面的時間。其時我正參加省文聯換屆會議,第二天我們便在丈八溝賓館我住的會議樓的會客廳裏相聚了。和珍真一起來的有她的母親和親友、《三秦都市報》社記者等十多個人。經介紹之後,珍真在我坐的長沙發椅上坐下來,我看見一張有點蒼白的臉,握手時我竟然說不出話來,喉頭如有石頭一般哽噎,就是這個看上去相當柔弱的女孩,以非凡的意志力和強大的心理承受力挑戰命運,傾情專注着文學創作。人的真正強大,不只表現在彪悍的外形和肢體動作語言,而在於內在的精神。這種精神纔是真正令人感動和欽佩的,折服的,尤其是呈現在一個女孩身上。我現在不得不借助《三秦都市報》社記者李永利杜曉瑛的紀實報道,我對珍真和她的親友說了一些話,有這樣幾句:“這是一個生命的悲劇。我們要立足於對生命的珍愛,而不完全把她當做一個作者……我被你的勇氣感動。”
我是真實被感動了。我在報紙上看到那個令人恐懼病症字眼時很感動,在珍真坐到我旁邊時就發生抑止不住的淚眼模糊。這種情況近年間不止一次發生,幾位我尊重的前輩和同代作家去世,面對他們垂死的眼神和隨後的哀樂,我都哽咽難語。我懷疑自己進入了一個脆弱的年齡心理生理區段。我剛剛讀過季振幫先生的一篇散文,專意談他近年間出現的這種脆弱情感,舉例皆是生活細節裏的真愛和大關,看來這是人類共同的一種普遍性心理情感。似可當做自我心靈情感敏銳或麻木的檢測。隨後在《三秦都市報》社召開的座談會上,社會各界那麼多人擁來了,爲着一個身染重病的青年作者珍真。其中有一位犯過法的年輕人,流着淚說他願爲珍真捐贈器官。我又一次受到震撼和感動,相信在繁榮也發生着迷亂的世界裏,生活深層湧動的依然是真誠和善良,是對美的敬重和呼應,是對一種人類永恆精神的膜拜。人們完全有理由也有自信,蔑視浮泛在生活表層的虛假和喧囂,生活深層的脈動是雄壯的健康的,足以讓人感到踏實和可靠。
珍真的《午夜天使》即將出版,由太白文藝出版社推出。總編陳華昌先生也是被珍真的精神所感動的一位學者,也在得悉這部不同尋常的書稿和作者珍真的經歷之後,毫無猶疑地接受了,當即安排閱稿審稿。周瑄璞是頗具影響的青年女作家,承擔起一個編輯的責任和愛心,和珍真對話交流,提出修改意見。她和記者小杜幾次電話向我通報書的修改和審稿進程。在多方切實真誠的關注裏,《午夜天使》即將面世,既是珍真生命理想的成功,也當是社會各界關愛生命關愛文學的一種精神的彰顯和張揚。
我昨天剛剛讀完《午夜天使》的校對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