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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當然是普通的百姓,清清貧貧的鄉間教師,不可能享那些大人物的富貴,但當我在城裏每次住醫院,看見老幹樓上的那些人長期爲小病療養而坐在鋪有紅地毯的活動室中玩麻將,我就不由得想到我的父親。

在賈家族裏,父親是文化人,德望很高,以至大家分爲小家,小家再分爲小家,甚至村裏別姓人家,大到紅白喜喪之事,小到婆媳兄妹糾紛,都要找父親去解決。父親樂意去主持公道,卻脾氣急躁,往往自己也要生許多悶氣。時間長了,他有了一定的權威,多少也有了以“勢”來壓的味道,他可以說別人不敢說的話,竟還動手打過一個不孝其父的逆子的耳光,這少不得就得罪了一些人。爲這事我曾埋怨他,爲別人的事何必那麼認真,父親卻火了,說道:“我半個眼窩也見不得那些齷齪事!”父親忠厚而嚴厲,膽小卻嫉惡如仇,他以此建立了他的人品和德行,也以此使他喫了許多苦頭,受了許多難處。當他活着的時候,這個家庭和這個村子的百多戶人家已經習慣了父親的好處,似乎並不覺得什麼,而聽到他去世的消息,猛然間都感到了他存在的重要。我守坐在靈堂裏,看着多少人來放聲大哭,聽着他們哭訴:“你走了,有什麼事我給誰說呀?!”的話,我欣慰着我的父親低微卻崇高,平凡而偉大。

在我小小的時候,我是害怕父親的,他對我的嚴厲使我產生懼怕,和他單獨在一起,我說不出一句話,極力想趕快逃脫。我戀愛的那陣,我的意見與父親不一致,那年月政治的味道很濃,他害怕女方的家庭成分影響了我,他罵我,打我,吼過我“滾”。在他的一生中,我什麼都聽從他,惟那件事使他傷透了心。但隨着時代的變化,家庭出身已不再影響到個人的前途,但我的妻子並未記恨他,像女兒一樣孝敬他,他又反過來說我眼光比他準,逢人誇說兒媳的好處,在最後的幾年裏每年都喜歡來城中我的小家中住一個時期。但我在他面前,

似乎一直長不大,直到我的孩子已經上小學了,一次他來城裏,見面遞給我一支菸來吸,我才知道我成熟了,有什麼可以直接同他商量。父親是一個普通的鄉村教師,又受家庭生計所累,他沒有高官顯祿的三朋,也沒有身纏萬貫的四友,對於我成爲作家,社會上開始有些虛名後,他曾是得意和自豪過。他交識的同行和相好免不了向他恭賀,當然少不了向他討酒喝,父親在這時候是極其的慷慨,身上有多少錢就掏多少錢,喝就喝個酩酊大醉。以至後來,有人在哪裏看見我發表了文章,就拿着去見父親索酒。他的酒量很大,原因一是“文革”中心情不好借酒消愁,二是後來爲我的創作以酒得意,喝酒喝上了癮,在很長的日子裏天天都要喝的,但從不一人獨喝,總是吆喝許多人聚家痛飲,又一定要母親盡一切力量弄些好的飯菜招待。母親曾經抱怨:家裏的好喫好喝全讓外人享用了!我也爲此生過他的氣,以我拒絕喝酒而抗議,父親真有一段時間也不喝酒了。一九八二年的春天,我因一批小說受到報刊的批評,壓力很大,但並未透露一絲消息給他。他聽人說了,專程趕三十里到縣城去翻報紙,熬煎得幾晚上睡不着。我母親沒文化,不懂得寫文章的事,父親給她說的時候,她困得不時打盹,父親竟生氣得罵母親。第二天搭車到城裏見我,我的一些朋友恰在我那兒談論外界的批評文章,我怕父親聽見讓他在另一間房內休息。等來客一走,他竟過來說:“你不要瞞我,事情我全知道了。沒事不要尋事,有了事就不要怕事。你還年輕,要吸取經驗教訓,路長着哩!”說着又返身去取了他帶來的一瓶酒,說:“來,咱父子都喝喝酒。”他先倒了一杯喝了,對我笑笑,就把杯子給我。他笑得很苦,我忍不住眼睛紅了。這一次我們父子都重新開戒,差不多喝了一瓶。

自那以後,父親又喝開酒了,但他從沒有喝過什麼名酒。兩年半前我用稿費爲他買了一瓶茅臺,正要託人捎回去,他卻來檢查病了,竟發現患的是胃癌。手術後,我說:“這酒你不能喝了,我留下來,等你將來病好了再喝。”我心裏知道,父親怕是再也喝不成了,如果到了最後不行的時候,一定讓他喝一口。在父親生命將息的第十天,我妻子陪送老人回老家,我讓把酒帶上。但當我回去後,父親已經去世了,酒還原封未動。妻說:父親回來後,湯水已經不能進,就是讓喝酒,一定腹內燒得難受,爲了減少沒必要的痛苦,纔沒有給父親喝。盛殮時,我流着淚把那瓶茅臺放在棺內,讓我的父親在另一個世界上再喝吧。如今,我的文章還在不斷地發表出版,我再也享受不到那一份特殊的祝賀了。

父親只活了六十六歲,他把年老體弱的母親留給我們,他把兩個尚未成家的小妹留給我們,他把家庭的重擔留給了從未擔過沉的長子的我。對於父親的離去,我們悲痛欲絕,對於離去我們,父親更是不忍。當檢查得知癌細胞已廣泛轉移毫無醫治可能的結論時,我爲了穩住父親的情緒,還總是接二連三地請一些醫生來給他治療,事先給醫生說好一定要表現出檢查認真,多說寬心話。我知道他們所開的藥全都是無濟於事的,但父親要服只得讓他服,當然是症狀不減,且一日不濟一日,他說:“平呀,現在咋辦呢?”我能有什麼辦法呀,父親。眼淚從我肚子裏流走了,臉上還得安靜,說:“你年紀大了,只要心放寬靜養,病會好的。”說罷就不敢看他,趕忙藉故別的事走到另一個房間去抹眼淚。後來他預感到了自己不行了,卻還是讓扶起來將那苦澀的藥面一大勺一大勺地吞在口裏,強行嚥下,但他躺下時已淚流滿面,一邊用手擦着一邊說:“你媽一輩子太苦,爲了養活你們,捨不得喫,捨不得穿,到現在還是這樣。我只說她要比我先走了,我會把她照看得好好的……往後就靠你們了。還有你兩個妹妹……”母親第一個哭起來,接着全家大哭,這是我們惟有的一次當着父親的面痛哭。我真擔心這一哭會使父親明白一切而加重他的負擔,但父親反倒勸慰我們,他照常要服藥,說他還要等着早已訂好的國慶節給小妹結婚的那一天,還丁寧?燻他來城前已給菜地的紅蘿蔔澆了水,菜苗一定長得茂密,需要間一間。就在他去世的前五天,他還要求母親去抓了兩副中草藥熬着喝。父親是極不甘心地離開了我們,他一直是在悲苦和疼痛中掙扎,我那時真希望他是個哲學家或是個基督教徒,能透悟人生,能將死自認爲一種解脫,但父親是位實實在在的爲生活所累了一生的平民,他的清醒的痛苦的逝去使我心靈不得安寧。當得知他最後一刻終於綻出一個微笑,我的心多多少少安妥了一些。可以告慰父親的是,母親在悲苦中總算挺了過來,我們兄妹都一下子更加成熟,什麼事都處理得很好。小妹的婚事原準備推遲,但爲了父親靈魂的安息,如期舉辦,且辦得十分圓滿。這個家庭沒有了父親並沒有散落,爲了父親,我們都在努力地活着。

按照鄉間風俗,在父親下葬之後,我們兄妹接連數天的黃昏去墳上燒紙和燃火,名曰:“打怕怕”,爲的是不讓父親一人在山坡上孤單害怕。冥紙和麥草燃起,灰屑如黑色的蝴蝶滿天飛舞,我們給父親說着話,讓他安息,說在這面黃土坡上有我的爺爺奶奶,有我的大伯,有我村更多的長輩,父親是不會孤單的,也不必感到孤單;這面黃土坡離他修建的那一院房子並不遠,他還是極容易來家中看看;而我們更是永遠忘不了他,會時常來探望他的。

1989年10月13日寫畢

父親去世後33天,“五七”之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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