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父親去世後,我原本立即接她來城裏住,她不來,說父親三年沒過,沒過三年的亡人會有陽靈常常回來的,她得在家頓頓往靈牌前貢獻飯萊。平日太陽暖和的時候,她也去和村裏一些老太太們抹花花牌,她們玩的是兩分錢一個注兒,每次出門就帶兩角錢三角錢,她塞在襪筒。她養過幾只雞,清早一開雞棚,一一要在雞屁股裏揣揣有沒有蛋要下,若揣着有蛋,半晌午抹牌就半途趕回來收拾產下的蛋。可她不大喫雞蛋,只要有人來家坐了,卻總熱惦着要燒煎水,煎水裏就臥荷包蛋。每年院裏的梅李熟了,總摘一些留給我,託人往城裏帶,沒
人進城,她一直給我留着,“平愛喫酸果子”,她這話要嘮叨好長時間,梅李就留到徹底腐爛了才肯倒去。她在妹妹家學練了氣功,我去看她,未說幾句話就叫我到小房去,一定要讓我喝一個瓶子裏的涼水,不喝不行,問這是怎麼啦,她才說是氣功師給她的信息水,治百病的,“你要喝的,你一喝肝病或許就好了!”我喝了半杯,她就又取蘋果橘子讓我喫,說是信息果。
我成不成爲什麼專家名人,母親一向是不大理會的,她既不曉得我工作的榮耀,我工作上的煩惱和苦悶也就不給她說。一部《廢都》,國之內外怎樣風雨不止,我受怎樣的讚譽和攻擊,母親未說過一句話。當知道我已孤單一人,又病得入了院,她悲傷得落淚,要到城裏來看我,弟妹不讓她來,不領她,她氣得在家裏罵這個罵那個,後來冒着風雪來了,她的眼睛已患了嚴重的疾病,卻哭着說:“我娃這是什麼命啊?!”
我告訴母親,我的命並不苦的,什麼委屈和劫難我都可以受得,少年時期我上山砍柴,挑百十斤的柴擔在山砭道上行走,因爲路窄,不到固定的歇息處是不能放下柴擔的,肩膀再疼腿再酸也不能放下柴擔的,從那時起我就練出了一股韌勁。而現在最苦的是我不能親自伺候母親!父親去世了,作爲長子,我是應該爲這個家操心,使母親在晚年活得幸福,但現在既不能照料母親,反倒讓母親還爲兒子牽腸掛肚,我這做的是什麼兒子呢?把母親送出醫院,看着她上車要回去了,我還是掏出身上僅有的錢給她,我說,錢是不能代替了孝順的,但我如今只能這樣啊!母親懂得了我的心,她把錢收了,緊緊地握在手裏,再一次整整我的衣領,摸摸我的臉,說我的鬍子長了,用熱毛巾捂捂,好好刮刮,才上了車。眼看着車越走越遠,最後看不見了。我回到病房,躺在牀上開始打吊針,我的眼淚默默地流下來。
1993年11月27日草於病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