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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段時間常聽到年長的人說我們這一代人不好,是“文革”中的紅衛兵,品格低劣。考慮到紅衛兵也不是孤兒院裏的孩子,他們都是學校教育出來的,對於這種低劣品行,學校和家庭教育應該負一定的責任。除此之外,對我們的品行,大家也過慮了。這是因爲,世界不光有陽的一面,還有陰的一面。後來我們這些人就去插隊。在插隊時,同學們之間表現得相當友愛,最起碼這是可圈可點的。我的親身經歷就可證明:有一次農忙時期我生了重病,鬧得實在熬不過去了,當時沒人來管我,只有一個同樣在生病的同學,半攙半拖,送我涉過了南宛河,到了醫院。那條河雖然不深,但當時足有五公里寬,因爲它已經氾濫得連岸都找不着了。假如別人生了病,我也會這樣送他。因爲有這些表現,我以爲我們並不壞,不必青春無悔,留在農村不回來;也不必聽從某種暗示而集體自殺,給現在的年輕人空出位子來。而我們的人品的一切可取之處,都該感謝沉默的教誨。

有一件事大多數人都知道:我們可以在沉默和話語兩種文化中選擇。我個人經歷過很多選擇的機會,比方說,插隊的時候,有些插友就選擇了說點什麼,到“積代會”上去“講用”,然後就會有些好處。有些話年輕的朋友不熟悉,我只能簡單地解釋道:積代會是“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積極分子代表大會”,講用是指講自己活學活用毛主席著作的心得體會。參加了積代會,就是積極分子。而積極分子是個好意思。另一種機會是當學生時,假如在會上積極發言,再積極參加社會活動,就可能當學生幹部,學生幹部又是個好意思。這些機會我都自願地放棄了。選擇了說話的朋友可能不相信我是自願放棄的,他們會認爲,我不會說話或者不夠檔次,不配說話。因爲話語即權力,權力又是個好意思,所以的確有不少人挖空心思要打進話語的圈子,甚至在爭奪“話語權”。我說我是自願放棄的,有人會不信——好在還有不少人會相信。主要的原因是進了那個圈子就要說那種話,甚至要以那種話來思索,我覺得不夠有意思。據我所知,那個圈子裏常常犯着貧乏症。

二十多年前,我在雲南當知青。除了穿着比較乾淨、皮膚比較白皙之外,當地人怎麼看待我們,是個很費猜的問題。我覺得,他們以爲我們都是檯面上的人,必須用檯面上的語言和我們交談——最起碼在我們剛去時,他們是這樣想的。這當然是一個誤會,但並不討厭。還有個討厭的誤會是:他們以爲我們很有錢,在集市上死命地朝我們要高價,以致我們買點東西,總要比當地人多花一兩倍的錢。後來我們就用一種獨特的方法買東西:不還價,甩下一疊毛票讓你慢慢數,同時把貨物抱走。等你數清了毛票,連人帶貨都找不到了。起初我們給的是公道價,後來有人就越給越少,甚至在毛票裏雜有些分票。假如我說自己潔身自好,沒幹過這種事,你一定不相信,所以我決定不爭辯。終於有一天,有個學生在這樣買東西時被老鄉扯住了——但這個人絕不是我。那位老鄉決定要說該同學一頓,期期艾艾地憋了好半天,才說出:哇!不行啦!思想啦!鬥私批修啦!後來我們回家去,爲該老鄉的話語笑得打滾。可想而知,在今天,那老鄉就會說:哇!不行啦!“五講”啦!“四美”啦!“三熱愛”啦!同樣也會使我們笑得要死。從當時的情形和該老鄉的情緒來看,他想說的只是一句很簡單的話,那一句話的頭一個字發音和洗澡的澡有些相似。我舉這個例子,絕不是討了便宜又要賣乖,只是想說明一下話語的貧乏。用它來說話都相當困難,更不要說用它來思想了。話語圈子裏的朋友會說,我舉了一個很惡劣的例子——我記住這種事,只是爲了醜化生活,但我自己覺得不是的。

我在沉默中過了很多年:插隊,當工人,當大學生,後來又在大學裏任過教。當教師的人保持沉默似不可能,但我教的是技術性的課程,在講臺上只講技術性的話,下了課我就走人。照我看,不管幹什麼都可以保持沉默。當然,我還有一個終生愛好,就是寫小說。但是寫好了不拿去發表,同樣也保持了沉默。至於沉默的理由,很是簡單,那就是信不過話語圈。從我短短的人生經歷來看,它是一座聲名狼藉的瘋人院。當時我懷疑的不僅是說過畝產三十萬斤糧、炸過精神原子彈的那個話語圈,而是一切話語圈子。假如在今天能證明我當時犯了一個以偏概全的錯誤,我會感到無限的幸福。

我說自己多年以來保持了沉默,你可能會不信。這說明你是個過來人。你不信我從未在會議上“表過態”,也沒寫過批判稿。這種懷疑是對的:因爲我既不能證明自己是啞巴,也不能證明自己不會寫字,所以這兩件事我都是幹過的。但是照我的標準,那不叫說話,而是上着一種話語的捐稅。我們聽說,在過去的年代裏,連一些偉大的人物都“講過一些違心的話”,這說明徵稅面非常的寬。因爲有徵話語捐的事,不管我們講過什麼,都可以不必自責:話是上面讓說的嘛。但假如一切話語都是徵來的捐稅,事情就不很妙。拿這些東西可以幹什麼?它是話,不是錢,既不能用來修水壩,也不能拿來修電站;只能擱在那裏臭掉,供後人恥笑。當然,拿徵募來的話語幹什麼,不是我該考慮的事,也許它還有別的用處我沒有想到。我要說的是:徵收話語捐的事是古已有之。說話的人往往有種輸捐納稅的意識,融化在血液裏,落實在口頭上。在這方面有個例子,是古典名著《紅樓夢》。在那本書裏,有兩個姑娘在大觀園裏聯句,聯着聯着,冒出了頌聖的詞句。這件事讓我都覺得不好意思:兩個十幾歲的小姑娘,躲在後花園裏,半夜三更作幾句詩,都忘不了頌聖,這叫什麼事?仔細推敲起來,毛病當然出在寫書人的身上,是他有這種毛病。這種毛病就是:在使用話語時總想交稅的強迫症。

我認爲,可以在話語的世界裏分出兩極。一極是聖賢的話語,這些話是自願的捐獻。另一極是沉默者的話語,這些話是強徵來的稅金。在這兩極之間的話,全都曖昧難明:既是捐獻,又是稅金。在那些說話的人心裏都有一個稅吏。中國的讀書人有很強的社會責任感,就是交納稅金,做一個好的納稅人——這是難聽的說法。好聽的說法就是以天下爲己任。

我曾經是個沉默的人,這就是說,我不喜歡在各種會議上發言,也不喜歡寫稿子。這一點最近已經發生了改變,參加會議時也會發言,有時也寫點稿。對這種改變我有種強烈的感受,有如喪失了童貞。這就意味着我違背了多年以來的積習,不再屬於沉默的大多數了。我還不致爲此感到痛苦,但也有一點輕微的失落感。開口說話並不意味着恢復了交納稅金的責任感,假設我真是這麼想,大家就會見到一個最大的廢話簍子。我有的是另一種責任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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