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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素先生評價柏拉圖的《理想國》時說,這篇作品有一個藍本,是斯巴達和它的立法者萊庫格斯。我以爲,對於柏拉圖來說,這是一道絕命殺手。假如《理想國》沒有藍本,起碼柏拉圖的想象力值得佩服。現在我們只好去佩服萊庫格斯,但他是個傳說人物,真有假有尚存疑問。由此所得的結論是:《理想國》和它的作者都不值得佩服。當然,到底羅素先生有沒有這樣陰毒,還可以存疑。羅素又說,無數青年讀了這類著作,燃燒起雄心,要做一個萊庫格斯或者哲人王。只可惜,對權勢的愛好,使人一再誤入歧途。順便說一句,在理想國裏,是由哲學家來治國的。倘若是巫師來治國,那些青年就要想做巫師王了。我很喜歡這個論點。我哥哥有一位同學,他在“文化革命”裏讀了幾本哲學書,就穿上了一件藍布大褂,手裏掂着紅藍鉛筆,在屋裏踱來踱去,看着牆上一幅世界地圖,考慮起世界革命的戰略問題了。這位兄長大概是想要做世界的哲人王,很顯然,他是誤入歧途了,因爲沒聽說有哪個中國人做了全世界的哲人王。
自柏拉圖以降,即便不提哲人王,起碼也有不少西方知識分子想當萊庫格斯。這就是說,想要設計一整套制度、價值觀、生活方式,讓大家在其中幸福地生活;其中最有名的設計,大概要算摩爾爵士的《烏托邦》。羅素先生對《烏托邦》的評價也很低,主要是討厭那些繁瑣的規定。羅素以爲參差多態是幸福的本源,把什麼都規定了就無幸福可言。作爲經歷了某種“烏托邦”的人,我認爲這個罪狀太過輕微。因爲在烏托邦內,對什麼是幸福都有規定,比如:“以苦爲樂,以苦爲榮”,“寧要社會主義的草,不要資本主義的苗”之類。在烏托邦裏,很難找到感覺自己不幸福的人,大夥只是傻愣愣的,感覺不大自在。以我個人爲例,假如在七十年代,我能說出羅素先生那樣充滿了智慧的話語,那我對自己的智力狀況就很滿意,不再抱怨什麼。實際上,我除了活着怪沒勁之外,什麼都說不出來。
本文的主旨不是勸人不要做萊庫格斯或哲人王。照我看,這是個興趣問題,勸也是沒有用的。有些人喜歡這種角色,比如說,我哥哥的那位同學;有人不喜歡這種角色,比如說,我。這是兩種不同的人。這兩類人湊在一起時,就會起一種很特別的分歧。據說,人脖子上有一道紋路,舊時劊子手砍人,就從這裏下刀,可以乾淨利索地切下腦袋。出於職業習慣,劊子手遇到不認識的人,就要打量他脖子上的紋,想象這個活怎麼來做;而被打量的人總是覺得不舒服。我認爲,對於敬業的劊子手,提倡出門時戴個墨鏡是恰當的,但這已是題外之語。想象幾個劊子手在一起互相打量,雖然是很有趣的圖景,但不大可能發生,因爲謝天謝地,幹這行的人絕不會有這麼多。我想用劊子手比喻喜歡、並且想當哲人王的人,用被打量的人比喻不喜歡而且反對哲人王的人。這個例子雖然有點不合適,但我也想不到更好的例子。另外,我是寫小說的,我的風格是黑色幽默,所以我不覺得舉這個例子很不恰當。舉這個例子不是想表示我對哲人王深惡痛絕,而是想說明一下“被打量着”是一種什麼樣的感覺。
衆所周知,哲人王降臨人世,是要帶來一套新的價值觀、倫理準則和生活方式。假如他來了的話,我就沒有理由想象自己可以置身於事外。這就意味着我要發生一種脫胎換骨的變化,而要變成個什麼,自己卻一無所知。如果說還有比死更可怕的事,恐怕就是這個。因爲這個緣故,知道有人想當哲人王,我就覺得自己被打量着。
我知道,這哲人王也不是誰想當就能當,他必須是品格高潔之士,而且才高八斗,學富五車。在此我舉中國古代的哲人王爲例——這只是爲了舉例方便,毫無影射之意——孔子是聖人,也很有學問。夏禮、周禮他老人家都能言之。但假如他來打量我,我就要抱怨說:甭管您會什麼禮,千萬別來打量我。再舉孟子爲例,他老人家善養浩然之氣,顯然是品行高潔,但我也要抱怨道:您養正氣是您的事,打量我幹什麼?這兩位老人家的學養再好,總不能構成侵犯我的理由。特別是,假如學養的目的是要打量人的話,我對這種學養的性質是很有看法的。比方說,朱熹老夫子格物、致知,最後是爲了齊家、治國、平天下。因爲本人不姓朱,還可以免於被齊,被治和被平總是免不了的。假如這個邏輯可以成立,生活就是很不安全的。很可能在我不知道的地方,有一位我全然不認識的先生在努力地格、致,只要他功夫到家,不管我樂意不樂意,也不管他打算怎樣下手,我都要被治和平,而且根本不知自己會被修理成什麼模樣。
就我所知,哲人王對人類的打算都在倫理道德方面。倘若他能在物質生活方面替我們打算周到,我倒會更喜歡他。假如能做到,他也不會被稱爲哲人王,而會被稱爲科學狂人。實際上,自從有了真正的科學,科學家表現得非常本分。這主要是因爲科學就是教人本分的學問,所以根本就沒出過這種狂人。至於中國的傳統學術,我就不敢這麼說。起碼我聽到過一種說法,叫做“學而優則仕”,當然,若說學了它就會打量人,可能有點過分;但一聽說它又出現了新的變種,我就有點緊張。國學主張學以致用,用在誰身上,可以不問自明——當然,這又是題外之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