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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芝加哥華人寫作協會所做的一場演講
二十世紀——從20年代到60年代,西方社會和西方文學大致處於愛情飢渴和性愛氾濫的時代。這個時代的代表作家(HenryMiller、AnaesNin、DorithyParkcr、JohoUpdike、NormanMailer)對愛情是不屑的,他們摒棄了把愛情作爲性愛的理想,而產生了一種硬漢式的低調的文學風格。這類作品也對西方社會的愛情觀產生了極大影響。不能不看到它與每一種思潮,每一種藝術形式一樣是着重自我發現,逆反傳統和逆反社會的。他們的思想基礎與弗洛伊德(Freud)的學說的誕生也是有所關聯的。
Freud誕生在十九世紀這個偉大的科學革命時代,在他之前有兩個偉人的出現——Darwin和Fecher,後者第一個提出人類心理可以用科學去研究,而前者,則幾乎給人類帶來了一次科學的“文藝復興”。十九世紀的一連串科學發現,包括細菌學和遺傳學,以及物理學的飛躍性發展,使人對自身的認識有了巨大突破。因此Freud心理學說的出現是必然和自然的,是有着充足學術準備的。
再發展到二十世紀,在20年代初的歐洲和紐約,文學界、藝術界沒有不把“Complex”以及“Consciousness”或者“CollectiveUnconscious”之類的Freud和Jung的詞彙掛在口頭的。文學作品中的愛情也從古典主義和浪漫主義一躍而轉爲對人本的認識。就是說,假如在此之前的文學中的愛情主要是精神活動,那麼HenryMiller之類的作家便抽去了這一層審美價值而使之轉化成肉體的生命本體。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這是一個革命和進步。因爲在此之前,文學中的愛情似乎是貴族化的,是帶有神性的,因而是玄妙的。而這一革命使男女間的關係變得平民化了,不再是驗證柏拉圖的假說,而是實實在在的經驗慾念。一切男女間的情和怨,都是出於人的自身繁衍的本能。對本能的強調,壓倒了二十世紀前文學作品中對本能的否認。
這期間有例外的作家,D.H.Lawrence。他是把人本探索和愛情理想結合得最好的作家。沒有比他的LadyChatterley'sLover中的性愛過程描寫得更細膩、更具體的了。但寫“性”並非他的唯一目的。讀者能從他的“性”中讀到肉體與精神的互動關係,還能讀到“性”中的階級關係,甚至政治關係,“性”使“愛”更豐富,更可信。愛情是平面的,而有了“性”意識的愛情則是立體的。Lawrence的其他作品,如Fox、Rainbow、SonsandLovers……以及許多短篇小說中,雖不像他最後一部作品LadyChatterley'sLover,直接描寫性行爲,但那些作品都是充滿性意識,以性爲人物情感的主要潛流的,因而這些作品顯得比二十世紀之前的所有描寫愛情的文學作品來得有力度、有血氣。
前面談到性愛文學誕生的社會背景,以及其心理基礎。Freud的偉大假說在二十世紀被驗證,或推翻或再驗證。似乎以科學來證實Freud,或證僞Freud,都是沒有出路的,因此,大量的受Freud影響的文學作品出現了,大量的剖析自我、解放慾念的文學作品出現了。取而代之了愛情在文學中自古至今的主宰地位。應該說,二十世紀的文學是遺棄了愛情的文學,或說被愛情遺棄的文學。愛情只是通俗讀物的一個類別:Romance。
根據Freud的假說,Sex代表人的求生本能(LifeInstinct),而Love作爲理想——理想則屬於Superego(超自我),代表的是DeathIndtinct。這裏我可援引一段Freud的原話:“Perhapswehaceadoptedthebelie(theDeathInstinct)becausethereissomecomfortinit”,意即如一切人類的理想,愛情作爲理想,是基於犧牲,基於“做烈士”這樣一種意識的。所有的主義,所有的信仰,最深層是要求人獻身的。而Sex卻是對立於這個死亡本能的,因爲它的根本出發點是自身壯大、增殖。對二十世紀人的愛情理想破滅轉向Sex,我的假說是二十世紀存在太多的死亡本能。如第一次、第二次世界大戰,核武器的研製成功和廣島、長崎的實際使用,如共產主義和反共產主義的精神戰爭,滿足了人的死亡本能;人不再需要愛情(尤其是羅密歐與朱麗葉式的,少年維特式的)這種理想來滿足自己的死亡本能。二十世紀,死亡本能和生存本能已經失衡。包括音樂、繪畫中的毀壞性力量給予人的死亡本能以足夠的釋放,人轉向Sex——求生本能,來回避Superego對人的犧牲的索求。
在二十世紀的文學中,爲愛情獻身的作品變得越來越稀有。變成了一種人在冥冥之中對一種古老理想的遙遠的嚮往。這嚮往是美麗的,也是代價昂貴的,就像一切理想一樣,是人的現實生活可有可無的詩意。
這種嚮往使TheEnglishPatient這樣的詩意作品顯得可貴,甚至使TheBridgesofMadisonCounty也產生了“以慰渴懷”的效果。前者並不迴避性描寫,以當代人對於Sex的正視,而體現一種高於一切的愛情理想。它的詩意就來自高於祖國、民族界定的榮辱觀念的男女情愛和性愛。這裏生存本能和死亡本能是交織的,因而它滿足了人性雙面的需要——審美的和人本的性愛。
從此例看出,能在不放棄審美價值而寫性。換句話說,不迴避“性”而寫愛情,是我本人所欣賞的。這類作家可以舉出許多,如VladimirNabokov(Lolita),GarciaMarquez(LoveintheTimeofCholera),IsabelAllende(TheHouseoftheSpirits)MarculiteDuras(TheLover),這些作家不像我剛纔提到的那類作家。他們正視性愛,但在於他們,性似乎更多地成了“愛情”這個主題的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