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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試着設想這本書傳到當年的肇事者那裏,他們將會如何反應。書的編輯者以史學者及社會科學者的立足高度,對每一樁陳述作出求證。其中沒有控訴情緒,卻有一種“歷史不容強xx”的鎮定和沉着。我想,這本書僅是第一步,它僅爲包括中國人、日本人在內的人類提供了大量線索,而真正的、普遍的對於《TheRapeofNanking》的反省與思考尚待開始。猶太民族數十年來嘔心瀝血,以詳盡的宣傳、報導來雪恥對他們民族的大屠殺,出版了無數的書籍、紀念冊,製作了無數紀錄片、故事片,寫進了各種教科書。猶太人的這種對自己民族及人類負責任的態度,從此終止了有史以來世界對猶太民族的公然歧視。而中華民族也是世界上受外族侵害最深的民族之一。因此,雪恥被“Rape”的南京,以及雪恥被“Rape”的歷史將恢復的是人類文明必不可少的公理。
我注意到自己在這篇文章的寫作中用英文的“Rape”取代中文的“強xx”。自然是因爲英文對我不具有中文那樣直接的刺傷力。中文的“強xx”二字給我的痛苦——這痛苦多半來自屈辱,是我無法迴避的。由此想到我之所以一再延遲對《TheRapeofNanking》的瞭解,是我在逃遁這含有深深屈辱的痛苦。記得我的長篇小說《扶桑》問世後,有的讀者讀到書中描寫早期中國移民所遭受美國人欺辱時,感覺到不適。我們即使有過尊嚴遭踐踏的歷史,最好還是被忘卻,最好我們自己也不要提醒。不提醒、忘卻,似乎那段歷史便不復存在。如峨眉山那幅著名的對聯所說“天下事了猶未了,何妨於不了了之”。它在某種程度上代表了中國人的處世哲學。寬厚和渾沌同時是美德亦是弱點,同時是積極亦是消極。而“不了了之”是對後世不負責的態度。正如大主教圖圖在《Rape》一書的前言中所說:“無視歷史真相是一種不負責任的犯罪,至少是對後世心靈的嚴重損害。”
就在我寫此文章前夕,我又收到史詠寄來的《TheRapeofNanking》的增補本。增補部分是他在參加“南京大屠殺歷史學術國際研討會”之後蒐集的鑑證性文獻。其中一部分是日本軍隊在屠殺過程中的機密電報,還有的就是各宗教埋屍組織的記錄,最難得的,是一些日軍官兵的戰地日記。方方面面的證據全呈出了,對於歷史真實的強xx,必得終結於此。然而報復並不是《Rape》一書著者們的企圖。一切追究的終結是出於那心願——和解。這就是爲什麼書中不見以牙還牙的情感煽動和民族主義的召喚。書的著者們是不屑於民族主義立場的,他們試圖讓歷史自身來求證和批判。
圖圖大主教在《Rape》一書的前言的最後部分說:“爲促使作惡者認罪並尋求和解,有必要使人們瞭解發生在南京的事實真相。我們只能原諒我們所瞭解的事物,而沒有原諒的和解是不可能的。”
這裏我們看到大主教堅實的邏輯,即瞭解真相——原諒——和解。因此,讓世界和我們自己瞭解真相是第一步。瞭解痛苦和屈辱的真相是不堪忍受的,然而對這長達六十年的“Rape”,它是唯一的了斷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