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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氣短情長
朋友的母親閒下來的時候常常戴上了眼鏡,立在窗前看街。英文《大美晚報》從前有一欄叫做"生命的櫥窗",零零碎碎的見聞,很有趣,很能代表都市的空氣的,像這位老太太就可以每天寫上一段。有一天她看見一個男人,也還穿得相當整齊,無論如何是長衫階級,在那兒打一個女人,一路扭打着過來。許多旁觀者看得不平起來,向那女人叫道:"送他到巡捕房裏去!"女人哭道:"我不要他到巡捕房去,我要他回家去呀!"又向男人哀求道:"回去吧——回去打我吧!"這樣的事,聽了真叫人生氣,又拿它沒奈何。
二小女人
我們門口,路中心有一塊高出來的"島嶼",水門汀上鋪了泥,種了兩排長青樹。時常有些野孩子在那兒玩,在小棵的綠樹底下拉了屎。有一個八九歲的女孩,微黃的長長的臉,淡眉毛,窄瘦的紫襖藍褲,低着頭坐在階沿,油垢的頭髮一綹綹披到臉上來,和一個朋友研究織絨線的道理。我覺得她有些地方很像我,走過的時候不由得多看了兩眼。她非常高興的樣子,抽掉了兩根針,把她織好的一截粉藍絨線的小袖口套在她朋友腕上試樣子。她朋友伸出一隻手,左右端詳,也是喜孜孜的。
她的絨線一定只夠做這麼一截子小袖口,我知道。因爲她很像我的緣故,我雖然一路走過去,頭也沒回,心裏卻稍稍有點悲哀。
三家主
有一次我把一隻鞋盒子拖出來,丟在房間的中央,久久沒有去收它。阿媽和她的乾妹妹,來幫忙的,兩人捧了溼衣服到陽臺上去曬,穿梭來往,走過那鞋盒,總是很當心地從旁邊繞過,從來沒踢到它,也沒把它拿走,彷彿它天生應當在那裏的,我坐在書桌前面,回過頭來看到這情形,就想着:這大約就是身爲一家之主的感覺吧?可是我在家裏向來是服低做小慣了的,那樣的權威倒也不羨慕。傭人、手藝人,他們所做的事我不在行的,所以我在他們之前特別地聽話。常常阿媽臨走的時候關照我:"愛玲小姐,電爐上還有一壺水,開了要灌到熱水瓶裏,冰箱上的撲落你把它插上。"我的一聲"噢!"答應得非常響亮。對裁縫也是這樣,只要他扁着嘴酸酸地一笑,我馬上覺得我的衣料少買了一尺。有些太太們,雖然也吝刻,逢到給小帳的時候卻是很高興的,這使他們覺得她們到處是主人。我在必需給的場合自然也給,而且一點也不敢少,可是心裏總是不大情願,沒有絲毫快感。上次爲了印書,叫了部卡車把紙運了來。姑姑問我:"錢預備好了沒有?"我把一疊鈔票向她手裏一塞,說:"姑姑給他們,好麼?""爲什麼?""我害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