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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五四年秋,我在香港寄了本《秧歌》給胡適先生,另寫了封短信,沒留底稿,大致是說希望這本書有點像他評《海上花》的"平淡而近自然"。收到的回信一直鄭重收藏,但是這些年來搬家次數太多,終於遺失。幸而朋友代抄過一份,她還保存着,如下:愛玲女士:
謝謝你十月二十五日的信和你的小說《秧歌》!請你恕我這許久沒給你寫信。你這本《秧歌》,我仔細看了兩遍,我很高興能看見這本很有文學價值的作品。你自己說的"有一點接近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我認爲你在這個方面已做到了很成功的地步!這本小說,從頭到尾,寫的是"飢餓",——也許你曾想到用《餓》做書名,寫的真好,真有"平淡而近自然"的細緻工夫。
你寫月香回家後的第一頓"稠粥",已很動人了。後來加上一位從城市來忍不得餓的顧先生,你寫他揹人偷喫鎮上帶回來的東西的情形,真使我很佩服。我最佩服你寫他出門去丟蛋殼和棗核的一段,和"從來沒注意到(小麻餅)喫起來卟嗤卟嗤,響得那麼厲害"一段。這幾段也許還有人容易欣賞。下面寫阿招捱打的一段,我怕讀者也許不見得一讀就能瞭解了。
你寫人情,也很細緻,也能做到"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如131-132頁寫的那條棉被,如175、189頁寫的那件棉襖,都是很成功的。189頁寫棉襖的一段真寫得好,使我很感動。"平淡而近自然的境界"是很難得一般讀者的賞識的。《海上花》就是一個久被埋沒的好例子。你這本小說出版後,得到什麼評論?我很想知道一二。
你的英文本,將來我一定特別留意。
中文本可否請你多寄兩三本來,我要介紹給一些朋友看看。
書中160頁"他爹今年八十了,我都八十一了",與205頁的"六十八嘍"相差太遠,似是小誤。76頁"在被窩裏點着蠟燭",似乎也可刪。
以上說的話,是一個不曾做文藝創作的人的胡說,請你不要見笑。我讀了你的十月的信上說的"很久以前我讀你寫的《醒世姻緣》與《海上花》的考證,印象非常深,後來找了這兩部小說來看,這些年來,前後不知看了多少遍,自己以爲得到了不少益處。"——我讀了這幾句話,又讀了你的小說,我真很感覺高興!如果我提倡這兩部小說的效果單止產生了你這一本《秧歌》,我也應該十分滿意了。
你在這本小說之前,還寫了些什麼書?如方便時,我很想看看。匆匆敬祝平安胡適敬上一九五五、一.廿五(舊曆元旦後一日)
適之先生的加圈似是兩用的,有時候是好句子加圈,有時候是語氣加重,像西方文字下面加槓子。講到加槓子,二○、三○年代的標點,起初都是人地名左側加一行直線,很醒目,不知道後來爲什麼廢除了,我一直惋惜。又不像別國文字可以大寫。這封信上仍舊是月香。書名是左側加一行曲線,後來通用引語號。適之先生用了引語號,後來又忘了,仍用一行曲線。在我看來都是"五四"那時代的痕跡,"不勝低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