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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面引了許多人種學的書,外行掉書袋,實在可笑。我大概是嚮往"遙遠與久遠的東西"(thefarawayandlongago),連"幽州"這樣的字眼看了都森森然有神祕感,因爲是古代地名,彷彿更遠,近北極圈,太陽昇不起來,整天昏黑。小時候老師圈讀《綱鑑易知錄》,"綱鑑"只從周朝寫起,我就很不滿。學生時代在港大看到考古學的圖片,才發現了史前。住在國外,圖書館這一類的書多,大看之下,人種學又比考古學還更古,作爲逃避,是不能跑得更遠了。逃避本來也是看書的功用之一,"吟到夕陽山外山",至少推廣地平線,胸襟開闊點。
前文引庫恩等,也需要聲明一點,庫恩在他本國聲譽遠不及國外,在英國視爲權威,美國現在多數人種學家都攻擊他的種族研究跡近種族歧視。胡騰是哈佛教授,已經逝世,那本書是一九四六年改寫再版,年代較早,所以不像庫恩成爲衆矢之的。我覺得時代的眼光的確變得很厲害,賢如《金銀島》作者斯提文生,他有個短篇小說,不記得題目是否叫《瓶》(The·Bottle),套《天方夜譚》神燈故事,背景在夏威夷,寫土著有些地方看着使人起反感。這是因爲現代人在這方面比前人敏感——當然從前中國人也就常鬧辱華,現在是普遍的擴大敏感面——但這是道德與禮俗的問題,不應當影響學術。庫恩書中一再說今後研究種族有困難,有人認爲根本沒有種族這樣東西,只有遺傳的因子。大概他最招忌的是說黃種、白種人智力較高,無形中涉及黑人教育問題,是美國目前最具爆炸性的題目之一。其實庫恩認爲黑種、白種人在史前也就一直摻雜,對於有種族觀念的白人是個重大的打擊。但是反對派認爲用骨胳判別種族不可靠,光靠血型也不行,而且血型往往無法查考,因此絕口不談來歷,只研究社會習俗,以資切磋借鏡,也就是社會人種學。
二次世界大戰末,是聽了社會人種學家的勸告,不廢日皇,結果使日軍不得不"齊解甲",——見黑斯(H.R.Hays)編《自猿猴到天使》選集引言——可見社會人種學在近代影響之大。這本書特別提到瑪格麗·米德研究撒摩亞——也是個泡麗尼夏島嶼——的青少年,促進西方二○年代末的性的革命——比最近的一次當然中庸些——此後她研究新幾內亞幾個部落,又發現兩性陽剛陰柔的種種分別大部分都是環境造成的。這學說直到最近才大行其道,反映在"一性"化的髮型衣飾上,以及男人帶孩子料理家務等等,不怕喪失男子氣。近十年來也許由於西方的一種傍徨的心理,特別影響社會風氣,難怪米德女士成爲青年導師、婦運領袖,一度又提倡"擴展家庭",補救原子家庭的缺點,例如女人被孩子絆住了,防礙婦女就業。"擴展家庭"比大家庭更大,不拘父系母系,也不一定同住,姑母舅父都有責任照應孩子,兒童也來去自由,鬧彆扭可以易子而教。也是一種"夏威夷"制度,印尼馬來亞與泡麗尼夏諸島都有。熱帶島嶼生活比較悠閒,現代高壓的個人主義社會里恐怕行不通。歷史是週期性的,小家庭制度西方通行已久,所以忘了大家庭的弊病,只羨慕互助的好處。美國有些青年夫婦組織的"公社"是朋友合住,以親族爲單位的還沒有,也住不長,大概是嬉皮型的人才過得慣。但是小家庭也不是完全不需要改進,弗洛依德式的家庭就是原子家庭。"擴展家庭"有許多長輩給孩子們作模範,有選擇的餘地,據說不大會養成各種心理錯綜,至少值得作參考。
西方剛發現夏威夷等羣島的時候,單憑島人的生活情調與性的解放,瘋魔了十八世紀歐洲,也是因爲狀貌風度正符合盧騷"高貴的野蠻人"的理想,所以雅俗共賞,舉國若狂。直到十九世紀中葉還又有"南海泡泡"(SouthSeaBubble)大騙局,煽起南太平洋移民熱、投資熱,英法意大利都捲入,不久泡泡破滅,無數人傾家蕩產,也有移民包下輪船,被送到無人荒島上,終年霖雨的森林中,整大批的人餓死病死。
這些都是《叛艦喋血記》這件史實的時代背景。兩次拍成電影我都看過,第一次除了卻爾斯·勞頓演船長還有點記得,已經沒什麼印象。大致是照三○年代的暢銷書《邦梯號上的叛變》——諾朵夫、霍爾合著(NordhoffHall)——寫叛艦"覓得桃源好避秦"之後,就不提了。馬龍·白蘭度這張影片卻繼續演下去,講大副克利斯青主張把船再駛回英國自首,暴露當時航海法的不人道。水手們反對,當夜有人放火燒船,斷了歸路,克利斯青搶救儀器燒死。
燒船是事實,荒島當然不能有海船停泊,怕引起注意。近代闢坎島上克利斯青的後裔靠雕刻紀念品賣給遊客度日,一度到歐洲賣畫,五○年間向訪問的人說:當初克利斯青"一直想回國投案,"曾載《讀者文摘》。照一般改編劇本的標準來說,這一改改得非常好,有一個悲壯的收梢,而且也不是完全沒有根據。
十八世紀英國法律本來嚴酷,連小偷都是流放的罪名。航海法的殘忍,總也是因爲帆船遠涉重洋,危險性太大,不是實在無路可走的人也不肯做水手,所以多數是囚犯,或是拉案拉來的酒鬼,不用嚴刑無法維持紀律。叛變不分主從,回國一定處絞,稍有常識的人都知道。片中的克利斯青自願爲社會改革而死,那又是一回事,手下這批人以性命相托,剛找到了一個安身處,他倒又侃侃而談,要他們去送死。我看到這裏非常起反感,簡直看不下去。
名小說家密契納——著有《夏威夷》等——與前面提過的戴教授合著《樂園中的壞蛋》散文集(RascalsinParadise),寫太平洋上的異人,有的遁世,有的稱王,內中有鄭成功,也有"邦梯號"的布萊船長。布萊對於太平洋探險很有貢獻,並且發現澳洲與新幾內亞之間一條海峽,至今稱爲布萊海峽,可算名垂不朽。這本書根據近人對有關文件的研究,替他翻案。他並不是虐待狂,出事的主因是在塔喜堤停泊太久,島上的女人太迷人,一住半年,心都野了,由克利斯青領頭,帶着一批青年浪子回去找他們的戀人。但是叛變是監時觸機,並沒有預謀。那天晚上克利斯青鬱郁地想念他的綺薩貝拉——是他替她取的洋名——決定當夜乘小筏子逃走。偏那天夜間特別炎熱,甲板上不斷人,都上來乘涼,他走不成。
剛巧兩個當值人員都怠職睡熟了,軍械箱又搬到統艙正中,爲了騰出地方擱麪包果樹——這次航行的使命是從南太平洋移植麪包果,供給西印度羣島的黑奴作食糧,但是黑人喫不慣,結果白費工夫——克利斯青藉口有鯊魚,問軍械管理員拿到箱子鑰匙。更巧的是幾個最橫暴的海員都派在克利斯青這一班,午夜起當值,內中有三個在塔喜堤逃走,給捉了回來,共有七個人犯事捱過打,都在午夜該班。於是克利斯青臨時定計起事,其餘的員工有的脅從,有的一時迷亂,不知道是怎麼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