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社會言情小說格調較低,因爲故事集中,又是長篇,光靠一點事實不夠用,不得不用創作來補足。一創作就容易"三底門答爾",傳奇化,幻想力跳不出這圈子去。但是社會小說的遺風尚在,直到四○年代尾,繼張恨水之後也還有兩三本真實性較多。那時候這潮流早已過去,完全不爲人注意。
一個是上海小報作者的長篇連載,出單行本,我記性實在太糟,人名書題全忘了,只知道是個胖子,常被同文嘲罵"死大塊頭"——比包天笑晚一二十年,專寫上海中下層階級。這一篇寫一個舞女嫁給開五金店的流氓,私戀一個家累重的失業青年,作爲表兄,介紹他做帳房,終於與流氓脫離預備嫁他,但是他生肺病死了。這樣平淡而結局意想不到地感動人。此外北方有一本寫北大一個洗衣女,與一個學生戀愛而嫌他窮。作者姓王。又有個大連的現代釵頭鳳故事,着着都近情理,而男主人翁泄氣得誰也造不出來,看來都是全部實錄。
社會小說在全盛時代,各地大小報每一個副刊登幾個連載,不出單行本的算在內,是一股洪流。是否因爲過渡時代變動太劇烈,虛構的小說跟不上事實,大衆對周圍發生的事感到好奇?也難說,題材太沒有選擇性,不一定反映社會的變遷。小說化的筆記成爲最方便自由的形式,人物改名換姓,下筆更少顧忌,不像西方動不動有人控訴誹謗。寫妓院太多,那是繼承晚清小說的另一條路線,而且也仍舊是大衆憧憬的所在,也許因爲一般人太沒有戀愛的機會。有些作者兼任不止一家小報編輯,晚上八點鐘到報館,叫一碗什錦炒飯,早有電話催請喫花酒,一方面"手民索稿",寫幾百字發下去——至少這是他們自己筆下樂道的理想生活。小說內容是作者的見聞或是熟人的事,"拉在籃裏便是菜",來不及琢磨,倒比較存真,不像美國的內幕小說有那麼許多講究,由俗手加工炮製,調入罐頭的防腐劑、維他命、染色,反而原味全失。這彷彿是怪論——
在西方近人有這句話:"一切好的文藝都是傳記性的。"當然實事不過是原料,我是對創作苛求,而對原料非常愛好,並不是"尊重事實",是偏嗜它特有的一種韻味,其實也就是人生味。而這種意境像植物一樣嬌嫩,移植得一個不對會死的。
西諺"真事比小說還要奇怪"——"真事"原文是"真實",作名詞用,一般譯爲"真理",含有哲理或教義的意味,與原意相去太遠,還是腦筋簡單點譯爲"真事"或"事實"比較對。馬克·吐溫說:"真實比小說還要奇怪,是因爲小說只能用有限的幾種可能性。"這話似是而非。可能性不多,是因爲我們對這件事的內情知道得不多。任何情況都有許多因素在內,最熟悉內情的也至多知道幾個因素,不熟悉的當然看法更簡單,所以替別人出主意最容易。各種因素又常有時候互爲因果,都可能"有變",因此千變萬化無法逆料。
無窮盡的因果網,一團亂絲,但是牽一髮而動全身,可以隱隱聽見許多弦外之音齊鳴,覺得裏面有深度闊度,覺得實在,我想這就是西諺所謂theringoftruth——"事實的金石聲"。庫恩認爲有一種民間傳說大概有根據,因爲聽上去"內臟感到對"("internallyright")。是內心的一種震盪的迴音,許多因素雖然不知道,可以依稀覺得它們的存在。
既然一聽就聽得出是事實,爲甚麼又說"真實比小說還要奇怪",豈不自相矛盾?因爲我們不知道的內情太多,決定性的因素幾乎永遠是我們不知道的,所以事情每每出人意料之外。即使是意中事,效果也往往意外。"不如意事常八九",就連意外之喜,也不大有白日夢的感覺,總稍微有點不以勁,錯了半個音符,刺耳,粗糙,咽不下。這意外性加上真實感——也就是那錚然的"金石聲"——造成一種複雜的況味,很難分析而容易辨認。
從前愛看社會小說,與現在看紀錄體其實一樣,都是看點真人實事,不是文藝,口味簡直從來沒變過。現在也仍舊喜歡看比較可靠的歷史小說,裏面偶爾有點生活細節是歷史傳記裏沒有的,使人神往,觸摸到另一個時代的質地。例如西方直到十八九世紀,僕人都不敲門,在門上抓搔着,像貓狗要進來一樣。
普通人不比歷史人物有人左一本右一本書,從不同的角度寫他們,因而有立體的真實性。尤其中下層階級以下,不論過去現在,都是大家知道得最少的人,最容易概念化。即使出身同一階級,熟悉情形的,等到寫起來也可能在懷舊的霧中迷失。所以奧斯卡·路易斯的幾本暢銷書更覺可貴。路易斯也是社會人種學家,首創"貧民文化"(cultureofpoverty)這名詞,認爲世代的貧窮造成許多特殊的心理與習俗,如只同居不結婚,不積錢,愛買不必要的東西,如小擺設等。這下層文化不分國界,非洲有些部落社會除外。他先研究墨西哥,有一本名著《五個家庭》,然後專寫五家之一:《桑協斯的子女》("TheChildrenofSanchez"),後者一度醞釀要拍電影,由安東尼昆、蘇菲亞·羅蘭飾父女,不幸告吹。較近又有一本題作《拉維達》("LaVida"),是西班牙文"生活",指皮肉生涯,就像江南人用"做生意"作代名詞。寫玻多黎各一個人家,母女都當過娼妓,除了有殘疾的三妹。作者起初選中這一家,並不知道這一層,發現後也不注重調查"生活",重心全在他們自己的關係上。其間的"恩怨爾汝來去"也跟我們沒什麼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