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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一頁他說:"我不喜歡我的姐姐們。她們光是一個男人從來不夠。她們喜歡尋歡作樂。……但是不管怎麼樣,我是愛我的姊妹們。我不讓任何人當着我說她們的壞話。有時候我甚至於夢見她們……"他常夢見在泥潭裏救出索蕾妲,她滿身爬着蛇。前文自相矛盾處,是他本能地衛護姐姐,遷怒姐夫。書中人常有時候說話不合邏輯,正是曲曲達出一種複雜的心理。
這種地方深入淺出,是中國古典小說的好處。舊小說也是這樣鋪開來平面發展,人多,分散,只看見表面的言行,沒有內心的描寫,與西方小說的縱深成對比。縱深不一定深入。心理描寫在過去較天真的時代只是三底門答爾的表白。此後大都是從作者的觀點交代動機或思想背景,有時候流爲演講或發議論,因爲經過整理,成爲對外的,說服別人的,已經不是內心的本來面目。"意識流"正針對這種傾向,但是內心生活影沉沉的,是一動念,在腦子裏一閃的時候最清楚,要找它的來龍去脈,就連一個短短的思想過程都難。記下來的不是大綱就是已經重新組織過。一連串半形成的思想是最飄忽的東西,跟不上,抓不住,要想模仿喬埃斯的神來之筆,往往套用些心理分析的皮毛。這並不是低估西方文藝,不過舉出寫內心容易犯的毛病。
奧斯卡·路易斯聲明他這書是科學,不是文藝。書中的含蓄也許只是存真的結果。前兩本更簡樸,這一本大概怕味道出不來,特加一個新形式,在自序中說明添僱一個墨西哥下層階級女助手,分訪母女子媳,消磨一整天,有時候還留宿,事後記下一切,用第三人稱,像普通小說體裁,詳細描寫地段房屋,人物也大都有簡單的描寫。幾篇自述中間夾這麼一章,等於預先佈置舞臺。
第一章,蘿莎去探望福南妲,小女兒克茹絲初出場:"克茹絲十八歲,皮膚黑,大約只有四呎九吋高。她一隻腿短些,所以瘸得很厲害。脊骨歪斜,使她撅着屁股,雙肩向後彆着,非常不雅觀。"她給母親送一串螃蟹來:"有個人在那兒兜來兜去賣,他讓我買便宜了,克茹絲說。他大概是喜歡我,反正他也就剩這幾隻了。"談了一會,她說她要去推銷獎券:"不過我要先去打扮打扮。賣東西給男人就得這樣。他們買東西就是爲了好對你看。"
她家裏人都沒答這茬。不久她銷完了回來了,已經換過衣服,穿着粉紅連衫裙,領口挖得極低,鞋也換了粉紅夾綠兩色涼鞋。"她雖然身體畸形,看着很美麗。"這是蘿莎的意見,說明克茹絲並不完全是自以爲美。蘿莎從來不下評語,這也許是唯一的一次,因爲實在必須,不說是真不知道。意在言外的,是這時候剛發現她肉感。豐豔的少女的肢體長在她身上,不是沒有吸引力,難免帶着一種異樣的感覺。克茹絲的遭遇當然與這有關。
至於爲什麼不直說,一來與蘿莎的身份不合,她對這家人家始終像熟人一樣,雖然冷眼旁觀,與書中人自述的距離並不大。在這裏,含蓄的效果最能表現日常生活的一種渾渾噩噩,許多怪人怪事或慘狀都"習慣成自然",出之於家常的口吻,所以讀者沒有牛鬼蛇神"遊貧民窟"(slumming)的感覺。
但是含蓄最大的功能是讓讀者自己下結論,像密點印象派圖畫,整幅只用紅藍黃三原色密點,留給觀者的眼睛去拌和,特別鮮亮有光彩。這一派有一幅法國名題作《賽船》,畫二男一女,世紀末裝束,在花棚下午餐,背景中河上有人劃小船競渡,每次看見總覺得畫上是昨天的事,其實也並沒有類似的回憶。此外這一派無論畫的房屋街道,都有"當前"(immediacy)的感覺。我想除了因爲顏色是現拌的,特別新鮮,還有我們自己眼睛剛做了這攪拌的工作,所以產生一種錯覺,恍惚是剛發生的事。看書也是一樣,自己體會出來的書中情事格外生動,沒有古今中外的間隔。《拉維達》等幾本書在美國讀者衆多,也未見得會看夾縫文章,不過一個籠統的印象,也就可以覺得是多方面的人生,有些地方影影綽綽,參差掩映有致。也許解釋也是多餘的,我是因爲中國小說過去有含蓄的傳統,想不到反而在西方"非文藝"的書上找到。我想那是因爲這些獨白都是天籟,而中國小說的技術接近自然。
太久沒有發表東西,感到隔膜,所以通篇解釋來解釋去,嚕囌到極點。以前寫的東西至今還有時候看見書報上提起,實在自己覺得慚愧,即使有機會道謝,也都無話可說,只好在這裏附筆致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