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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也難來,右又難……"顯然是已經鬆了口氣。不一會,他便挽着她同入羅帳。她背後脖子根上有一塊肉肥敦敦的;一綹子細長的假髮沿着背脊垂下來,那一條曲線可是不大好看。
小生只把她的脖子一勾,兩人並排,同時把腰一彎,頭一低,便鑽到帳子裏去了。那可笑的一剎那很明顯地表示她們是兩個女孩子。
老夫人這時候卻又醒悟過來,覺得有些蹊蹺,獨自前來察看。敲敲門,叫"阿囡開門!"小姐顫聲叫母親等一等。老夫人道:"母親就母親,怎麼你母母母母母的——要謀殺我呀?"小姐不得已開了門放老夫人進來,自己卻堅決地向牀前一站,扛着肩膀守住帳門,反手抓着帳子。老夫人查問起來,她只說:"看不得的!"老夫人一定要看,她竟和母親扭打,被母親推了一跤,她立刻爬起身來,又去死守着帳門;掙扎着,又是一跤摜得老遠。母親揭開帳子,小生在裏面順勢一個跌撲,跪在老夫人跟前,衣褶飄起來搭在頭上蓋住了臉。老夫人叫喊起來道:"嚇煞我了!這是什麼怪物?"
小姐道:"所以我說看不得的呀。"老夫人把他的蓋頭扯掉,見是自己的內侄,當即大發雷霆。老夫人坐在椅上,小姐便倚在母親肩膀上撒嬌,笑嘻嘻的拉拉扯扯,屢次被母親甩脫了手。老夫人的生氣,也不像是家法森嚴,而是一個賭氣的女人,別過臉去噘着嘴,把人不瞅不睬。後來到底饒了他們,吩咐公子先回書房去讀書,婚事以後補辦。不料他們立刻就又黏纏在一起,笑吟吟對看,對唱,用肘彎互相擠一下。老夫人橫攔在裏面,愣起了眼睛,臉對臉看看這個又看看那個;半晌,方纔罵罵咧咧的把他們趕散了。
這一幕鄉氣到極點。本來,不管說的是什麼大戶人家的故事,即使是皇宮內院,裏面的人還是他們自己人,照樣的做粗事,不過穿上了平金繡花的衣裳。我想民間戲劇最可愛的一點正在此:如同唐詩裏的"銀釧金釵來負水",——是多麼華麗的人生。想必這是真的;現在是成了一種理想了。
戲往下做着:小生帶着兩個書僮回家去了,不知是不是去告訴父親央媒人來求親。路上經過一個廟,進去祝禱,便在廟中"驚豔",看中了另一個小姐。那小姐才一出場,觀衆便紛紛讚許道:"這個人末相貌好的!""還是這個人好一點!"
"就只有這一個還……"以後始終不絕口地誇着"相貌好"
"相貌好"。我想無論哪個城裏女人聽到這樣的批評總該有點心驚膽戰,因爲曉得他們的標準,而且是非常狹隘苛刻的,毫無通融的餘地。這旦角矮矮的,生着個粉撲臉,櫻桃小口,端秀的鼻樑,腫腫的眼泡上輕輕抹了些胭脂。她在四鄉演出的時候大約聽慣了這樣的讚美,因此格外的矜持,如同慈禧太后的轎伕一樣穩重緩慢地抬着她的一張臉。她穿着玉色長襖,繡着兩叢寶藍色蘭花。小生這時候也換了淺藍色繡花袍子。這一幕又是男女主角同穿着淡藍,看着就像是燈光一變,幽幽的,是庵堂佛殿的空氣了,小姐燒過香,上轎回府。兩個書僮磕了頭起來,尋不見他家公子;他已經跟到她門上賣身投靠了。——他那表妹將來知道了,作何感想呢?大概她可以用不着擔憂的,有朝一日他功成名就,奉旨完婚的時候,自會一路娶過來,決不會漏掉她一個。從前的男人是沒有負心的必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