病隙碎筆 1 (第2/19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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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回記者問到我的職業,我說是生病,業餘寫一點東西。這不是調侃,我這四十八年大約有一半時間用於生病,此病未去彼病又來,成羣結隊好像都相中我這身體是一處樂園。或許“鐵生”二字暗合了某種意思,至今竟也不死。但按照某種說法,這樣的不死其實是懲罰,原因是前世必沒有太好的記錄。我有時想過,可否據此也去做一回演講,把今生的懲罰與前生的惡跡一樣樣對照着擺給——比如說,正在腐敗着的官吏們去作警告?但想想也就作罷,料必他們也是無動於衷。
四
生病也是生活體驗之一種,甚或算得一項別開生面的遊歷。這遊歷當然是有風險,但去大河上漂流就安全嗎?不同的是,漂流可以事先做些準備,生病通常猝不及防;漂流是自覺的勇猛,生病是被迫的抵抗;漂流,成敗都有一份光榮,生病卻始終不便誇耀。不過,但凡遊歷總有酬報:異地他鄉增長見識,名山大川陶冶性情,激流險阻錘鍊意志,生病的經驗是一步步懂得滿足。發燒了,才知道不發燒的日子多麼清爽。咳嗽了,才體會不咳嗽的嗓子多麼安詳。剛坐上輪椅時,我老想,不能直立行走豈非把人的特點搞丟了?便覺天昏地暗。等到又生出褥瘡,一連數日只能歪七扭八地躺着,纔看見端坐的日子其實多麼晴朗。後來又患“尿毒症”,經常昏昏然不能思想,就更加懷戀起往日時光。終於醒悟:其實每時每刻我們都是幸運的,因爲任何災難的前面都可能再加一個“更”字。
五
坐上輪椅那年,大夫們總擔心我的視神經會不會也隨之作亂,隔三差五推我去眼科檢查,並不聲張,事後才告訴我已經逃過了怎樣的兇險。人有一種壞習慣,記得住倒黴,記不住走運,這實在有失厚道,是對神明的不公。那次擺脫了眼科的糾纏,常讓我想想後怕,不由得瞑揖默謝。
不過,當有人勸我去佛堂燒炷高香,求佛不斷送來好運,或許能還給我各項健康時,我總猶豫。不是不願去朝拜(更不是不願意忽然站起來),佛法博大精深,但我確實不認爲滿腹功利是對佛法的尊敬。便去燒香,也不該有那樣的要求,不該以爲命運欠了你什麼。莫非是佛一時疏忽錯有安排,倒要你這凡夫俗子去提醒一二?唯當去求一份智慧,以醒貪迷。爲求實惠去燒香磕頭念頌詞,總讓人擺脫不掉阿諛、行賄的感覺。就算是求人辦事吧,也最好不是這樣的邏輯。實在碰上貪官非送財禮不可,也是鬼鬼祟祟的纔對,怎麼竟敢大張旗鼓去佛門徇私舞弊?佛門清靜,憑一肚子委屈和一疊賬單還算什麼朝拜?
六
約伯的信心是真正的信心。約伯的信心前面沒有福樂作引誘,有的倒是接連不斷的苦難。不斷的苦難曾使約伯的信心動搖,他質問上帝:作爲一個虔誠的信者,他爲什麼要遭受如此深重的苦難?但上帝仍然沒有給他福樂的許諾,而是譴責約伯和他的朋友不懂得苦難的意義。上帝把他偉大的創造指給約伯看,意思是說:這就是你要接受的全部,威力無比的現實,這就是你不能從中單單拿掉苦難的整個世界!約伯於是醒悟。
不斷的苦難纔是不斷地需要信心的原因,這是信心的原則,不可稍有更動。倘其預設下絲毫福樂,信心便容易蛻變爲謀略,終難免與行賄同流。甚至光榮,也可能腐蝕信心。在沒有光榮的路上,信心可要放棄麼?以苦難去作福樂的投資,或以聖潔贏取塵世的榮耀,都不是上帝對約伯的期待。
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