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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年過去了,我已記不清從事發到警察來找我之間到底是幾天了,也記不住這幾天中的事情是怎樣一個順序了。只記得我們又聚到地壇去商議了好幾回。只記得我一回比一回膽怯下去。記得有一個晚上,還是在那片荒蕪的小樹林裏,A和B都認爲還是我一開始編造的那個謊話最爲巧妙,若警察根據筆體找到我就由我來堅持那個謊話——就說是我在住院時從一不知名的病友那兒抄來那篇小說的。我未置可否,過了一會兒我只提醒說:我的父母均出身黑五類之首,我的奶奶仍在以地主的資格每日掃街呢。大家於是沉默良久。我本還想說我來承擔是不公平的,因爲唯獨我是反對這篇小說,怎麼能讓一個人去殉自己的反信念呢?但我沒說。後來A替我說出了這個意思,以後多年,我一直把這邏輯作爲我良心的庇護所而記得牢固。可是一年年過去,這邏輯也愈顯得其蒼白了,一是因爲我越來越清楚我當時主要是害了怕,二是反對這小說和不反對抄這小說同樣是我當時的信念。信念又怎麼樣呢?設若我當時就贊成這小說呢?我敢把這事擔當下來拒不交代嗎?我估計百分之九十還是不敢。因爲我還記得,那些天有人對我說:公安局可不是喫素的,我若說不出給我小說原稿的人的姓名,他們就可以判定這小說是我寫的——
不管他們是真這麼認爲,還是爲了威逼我,還是出於必得有個結果以便向上邊交代,反正他們急了就會這麼幹。我聽了確乎身上輪番出了幾回汗。尤其看到父母親人,想到他們的出身和成分本來就壞,這一下不知要遭怎樣的連累了。夜裏躺在牀上不能睡,光抽菸,體會着某些叛徒的苦衷。有些叛徒是貪圖榮華富貴,有些叛徒則是被“株連九族”逼迫而成,現在平心去論,一樣是叛徒但似不可同日而語。這就又要想想了,假如我是孤身一人會怎麼樣呢?輕鬆是會輕鬆些,但敢不敢去挨鞭子或送腦袋仍然不是一件可供吹牛的事。貪生怕死和貪圖榮華富貴之間仍有着不小的差別。幾年之後我倒確鑿有幾回真的不怕死過,心想要把1974年的事挪來現在發生有多好,我就能毫不猶豫地挺身就死了,但這幾回的不怕死是因爲殘病弄得我先有了不想活的念頭,後才順帶想做一回烈士的。這當然可笑。我才知道,渴望活也可以是比不怕死更難能可貴的。但渴望活而又怕死卻造就了很多千古遭罵的叛徒。最好當然是渴望活而又不怕死,譬如許雲峯。不過,畢竟許雲峯喊的是共產黨萬歲而明確是坐國民黨的牢。大智大勇者更要數張志新。可張志新若也堅定不移於當時人人必須信奉的一種思想,料必她也就不可能有那般大智大勇了。話扯遠了,拉回來,還說我,我不及張志新之萬一是不容爭辯的。至於哥們兒義氣呢?但“株連九族”卻更是殃及親人的呢!所以“株連九族”有理由被髮明出來。
我原是想把這件事如實記錄下來的,但虧心和丟臉的事確已從記憶的篩眼裏走漏一些了,寫到這兒我停筆使勁回憶了兩天,下面的事在記憶中仍呈現了兩種模樣。與B已多年不見,爲此文去找他覈對似大不必要,就把兩種模樣的記憶都寫下來吧。最可能的是這樣:正當我晝夜難安百思不得良策之際,B來了,B對我說:“要是追查到你你就如實說吧。就說原稿是我給你的。”我聽了雖未明確表示贊同,卻一句反對的話也沒說,焦慮雖還籠罩,但心的隱祕處卻着實有了一陣輕鬆。許久,我只說:“那你怎麼辦?”B說:“這事就由我一人承擔吧。”說罷他匆匆離去,我心中的愧便於那時萌生,雖料沉重只是要勻到一生中去揹負,也仍怔怔地不敢有別種選擇也仍如獲救了一般。其次也可能是這樣:B來了,對我說:“要是警察來找你你就如實說吧,就說原稿是我給你的。C已經全說了。”我聽了心裏一陣輕鬆。C確實是在被隔離的第三天熬不住逼問,全說了。但這是B告訴我的呢,還是之後我才聽別人說的呢?我希望是前者,但這希望更可以證明是後者吧,因爲記憶的篩眼裏不僅容易走漏更爲難堪的事,還容易走進保護自己少受譴責的事。我就沒有譴責過C,沒有特別注意去不譴責C,想必是潛意識對自己說了實話:實際我與C沒什麼兩樣。總之,不管哪個記憶準確,我聽了B的話後心裏的那一陣輕鬆可以說明一切。——這是着重要記錄下來的。
後來警察來找我,問我原稿是誰給我的,我說是B;問我原作者是誰,我說不知道。我確實不知道,B從未跟我說起過原作者是誰,這一層B想得周到。我當時很爲B把這一層想得周到而慶幸。直到現在我也不知道原作者是誰。1978年我也開始寫小說,也寫了可歸入“傷痕文學”的作品。那幾年我常留意報刊上的小說及作者介紹,想知道《普通的人》的作者是誰,但終未發現。我也向文學界的朋友們打聽過,很多人都知道那篇小說,卻沒有誰知道作者的情況。1983年在嶗山旅遊時遇到B,互相說笑間仍有些不自然,我終未能啓口問他此事,因爲當年的事到底是怎麼了結的我完全不知,生怕又在心上添了沉重。現在想,倘那篇《普通的人》漸漸被淡忘了,實在是文學史上的缺憾。
隨憶隨記,實指望沒把愧走漏太多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