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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他們都不下車,只坐在車裏看,看斑駁的院門,看門兩邊的石墩,看屋檐上搖動的枯草,看屋脊上露出的樹梢……伯父首先聲明他不想進去:“這樣看看,我說就行了。”父親於是附和:“我說也是,看看就走吧。”我說:“大老遠來了,就爲看看這房檐上的草嗎?”伯父說:“你知道這兒現在住的誰?”“管他住的誰!”“你知道人家會怎麼想?人家要是問咱們來幹嗎,咱們怎麼說?”“胡漢三又回來了唄!”我說。他們笑笑,笑得依然謹慎。伯父和父親執意留在汽車上,叔叔推着我進了院門。院子裏沒人,屋門也都鎖着,兩棵棗樹尚未發芽,疙疙瘩瘩的枝條與屋檐碰撞發出輕響。叔叔指着兩間耳房對我說:“你爸和你媽,當年就在這兩間屋裏結的婚。”“你看見的?”“當然我看見的。那天史家的人去接你媽,我跟着去了。那時我十三四歲,你媽坐上花轎,我就跟在後頭一路跑,直跑回家……”我仔細打量那兩間老屋,心想,說不定,我就是從這兒進入人間的。
從那院子裏出來,見父親和伯父在街上來來回回地走,向一個個院門裏望,緊張,又似抱着期待。街上沒人,處處都安靜得近乎怪誕。“走嗎?”“走吧。”雖是這樣說,但他們仍四處張望。“要不就再歇會兒?”“不啦,走吧。”這時候街的那邊出現一個人,慢慢朝這邊走。他們便都往路旁靠一靠,看着那個人,看他一步步走近,看他走過面前,又看着他一步步走遠。不認識。這個人他們不認識。這個人太年輕了他們不可能認識,也許這個人的父親或者爺爺他們認識。起風了,風吹動屋檐上的荒草,吹動屋檐下的三頂白髮。已經走遠的那個人還在回頭張望,他必是想:這幾個老人站在那兒等什麼?
離開Z州城,彷彿離開了一個牽魂索命的地方,父親和伯父都似吐了一口氣:想見她,又怕見她,哎,Z州啊!老家,只是爲了這樣的想念和這樣的恐懼嗎?
汽車斷斷續續地挨着拒馬河走,氣氛輕鬆些了。父親說:“順着這條河走,就到你母親的家了。”叔叔說:“這條河也通着你奶奶的家。”伯父說:“哎,你奶奶呀,一輩子就是羨慕別人能出去上學、讀書。不是你奶奶一再堅持,我們幾個能上得了大學?”幾個人都點頭,又都沉默。似乎這老家,永遠是要爲她沉默的。我在《奶奶的星星》裏寫過,我小時候,奶奶每晚都在燈下念着一本掃盲課本,總是把《國歌》一課中的“吼聲”錯念成“孔聲”。我記得,奶奶總是羨慕母親,說她趕上了新時代,又上過學,又能到外面去工作……
拒馬河在太陽下面閃閃發光。他們說這河以前要寬闊得多,水也比現在深,浪也比現在大。他們說,以前,這一塊平原差不多都靠着這條河。他們說,那時候,在河灣水淺的地方,隨時你都能摸上一條大鯉魚來。他們說,那時候這河裏有的是魚蝦、螃蟹、蓮藕、雞頭米,葦子長得比人高,密不透風,五月節包糉子,米泡好了再去劈糉葉也來得及……
母親的家在Z州城外的張村。那村子真是大,汽車從村東到村西開了差不多一刻鐘。拒馬河從村邊流過,我們挨近一座石橋停下。這情景讓我想起小時候讀過的一課書:拒馬河,靠山坡,彎彎曲曲繞村過……
父親說,就是這橋。我們走上橋,父親說,看看吧,那就是你母親以前住過的房子。
高高的土坡上,一排陳舊的瓦房,圍了一圈簡陋的黃土矮牆,夕陽下尤其顯得寂寞,黯然,甚至頹唐。那矮牆,父親說原先沒有,原先可不是這樣,原先是一道青磚的圍牆,原先還有一座漂亮的門樓,門前有兩棵老槐樹,母親經常就坐在那槐樹下讀書……
這回我們一起走進那院子。院子裏堆着柴草,堆着木料、灰砂,大約這老房是想換換模樣了。主人不在家,只一羣雞“咯咯”地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