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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關於人道主義。
關於人道主義,我與一位朋友有過幾次簡短的爭論。我說人道主義是極好的,他說人道主義是遠遠不夠的。我一時真以爲撞見了鬼。說來說去我才明白,他之所以說其不夠,是因爲舊有的人道主義已約定俗成僅具這樣的內涵:救死扶傷、周貧濟困、憐孤恤寡等等。這顯然是遠遠不夠。我們所說的極好的人道主義是這樣的:不僅關懷人的肉體,更尊重和倡導人的精神自由實現。倘僅將要死的人救活,將身體的傷病醫好,卻把鮮活的精神晾乾或冷凍,或加封上鎖牽着它遊街,或對它百般強加干涉令其不能自由舒展,這實在是最大的不人道。人的根本標誌是精神,所以人道主義應是主要對此而言。於是我的朋友說我:你既是這樣理解就不該沿用舊有的概念,而應賦予它一個新的名稱,以便區分於舊有概念所限定的內涵。我想他這意見是對的。但我怎麼也想不出一個新的名稱。直到有一天我見一本書上說到黑澤明的影片,用了“空觀人道主義”這麼一個概念,方覺心中靈犀已現。所謂“空觀人道主義”大概是說:目的皆是虛空,人生只有一個實在的過程,在此過程中唯有實現精神的步步昇華纔是意義之所在。這與我以往的想法相合。現在我想,只有更重視了過程,人才能更重視精神的實現與昇華,而不至被名利情的佔有慾即目的所痛苦所捆束。精神昇華純然是無休止的一個過程,不指望在任何一個目的上停下來,因而不會怨天之不予地之不饋,因而不會在怨天尤人中讓恨與淚擁塞住生命以至蠅營狗苟。肉體雖也是過程,但因其不能區分於狗及其他,所以人的過程根本是心路歷程。可光是這樣的“空觀”似仍不夠。目的雖空但必須設置,否則過程將通向何方呢?哪兒也不通向的過程又如何能爲過程呢?沒有一個魂牽夢繞的目標,我們如何能激越不已滿懷豪情地追求尋覓呢?無此追求尋覓,精神又靠什麼能獲得輝煌的實現呢?如果我們不信目的爲真,我們就會無所希冀至萎靡不振。如果我們不明白目的爲空,到頭來我們就難逃絕望,既不能以奮鬥的過程爲樂,又不能在面對死亡時不驚不悔。這可真是兩難了。也許我們必得兼而做到這兩點。這讓我想起了神話。在我們聽一個神話或講一個神話的時候,我們既知那是虛構,又全心沉入其中,隨其哀樂而哀樂,伴其喜怒而喜怒,一概認真。也許這就是“佛法非佛法,佛法也”吧。神話非神話,神話也——我們從原始的夢中醒來,天地間無比寂寞,便開始講一個動人的神話給生命灌入神采,千萬個泥捏的小人才真的活脫了,一路走去,認真地奔向那個神話,生命也就獲得了真實的歡愉。就是這樣。但我終不知何以名之,神話人道主義?審美人道主義?精神人道主義?空觀人道主義?不知道。但有一點是清楚的:中國傳統文化中第二個最糟糕的東西就是僅把人生看成生物過程,僅將人當做社會工具,而未尊重精神的自由權利與實現,極好的人道主義絕不該是這樣的。
說到傳統,也許不該把它理解爲源,而應理解爲流。譬如老子的原話究竟是什麼意思,這是不重要的,重要的是它在幾千年的歷史中以什麼意義在起作用。將其理解爲流還有一個好處,即是說它還要發展還要奔流,還要在一個有機的結構中起到作用,而不是把舊有的玩意兒搬出來硬性拼湊在現實中。
以上文字與“學術”二字絕不沾邊,我從來敬畏那兩個字,不敢與之攀親,正在這時來了一位朋友,向我傳達了一位名人的教導:“人一思索,上帝就發笑。”我想就把我這篇喃喃自語題爲“答自己問”吧,願意刊用,我也很高興,供上帝和人民發笑。
猛地想起一部電視片中的一段解說詞:“有一天,所有被關在籠子裏馴養的野生動物,將遠離人類,重現它們在遠古時代自由自在的生活,那一天就是野生動物的節日。”我想,那一天也將是人類的節日,人不再想統治這個世界了,而是要與萬物平等和睦地相處,人也不再自制牢籠,精神也將像那歡慶節日的野生動物一樣自由馳騁。譬如說:一隻鼴鼠在地下喃喃自語,一隻蒼鷹在天上哧哧發笑,這都是多麼正常,霸佔真理的暴君已不復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