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窗外下起了今年的第一場秋雨,下得細碎,又不連貫。早晨聽收音機裏說,北方今年旱情嚴重,從七月到現在,是歷史上同期降水量最少的年頭。水,正在到處引起恐慌。
我逐年養成習慣,早晨一邊穿衣起牀一邊聽廣播。然後,在白天的大部分時間裏,若是沒人來,我就坐在這兒,讀書,想事,命運還要我寫一種叫作小說的東西。彷彿只是寫了幾篇小說,時間便過去了幾十年。幾十年過去了,幾十年已經沒有了。那天那個女孩兒竟然叫我老爺爺,還是那個男孩兒畢竟大着幾歲,說“是伯伯不是爺爺”,我鬆了一口氣,我差不多要感謝他了。人是怎樣長大的呢?忽然有一天有人管你叫叔叔了,忽然有一天又有人管你叫伯伯了,忽然有一天,當有人管你叫爺爺的時候你作何感想?太陽從這邊走到那邊。每一天每一天我都能看見一羣鴿子,落在鄰居家的屋頂上咕咕地叫,或在遠遠近近的空中悠悠地飛。你不特意去想一想的話你會以爲幾十年中一直就是那一羣,白的,灰的,褐色的,飛着,叫着,活着,一直就是這樣,一直都是它們,永遠都是那一羣看不出有什麼不同,可事實上它們已經生死相繼了若干次,生死相繼了數萬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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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女孩兒問我看的什麼書,(“老爺爺你看的什麼書?”“不對,不是爺爺是伯伯。”“噢,伯伯你看的什麼書?”)我翻給她看。她看看上面有沒有圖畫。沒有。“字書,”她說,語氣像是在提醒我。“對,字書。”“它說什麼?”“你還不懂。”是呀,她那樣的年齡還不可能懂,也不應該懂。那是一本寫給老人的書。
那是一個老人寫下的書:一個老人衣袖上的灰/是焚燒的玫瑰留下的全部灰燼/塵灰懸在空中/標誌着這是一個故事結束的地方。
不不,令我迷惑和激動的不單是死亡與結束,更是生存與開始。沒法證明絕對的虛無是存在的,不是嗎?沒法證明絕對的無可以有,況且這不是人的智力的過錯。那麼,在一個故事結束的地方,必有其它的故事開始了,開始着,展開着。絕對的虛無片刻也不能存在的。那兩個孩子的故事已經開始了,或者正在開始,正在展開。也許就從那個偶然的遊戲開始,以仰望那棵死去的老樹爲開始,藉意猶未盡來展開。但無論如何,必有一天他們的故事也要結束,那時候他們也會真正看見孩子,並感受結束和開始的神祕。那時候,在某一處書架或書桌上,在牀頭,在地球的這面或那面,在自由和不自由的地方,仍然安靜而狂熱地躺着一本書——那個以“艾略特”命名的老人,他寫的書。在秋雨敲着鐵皮棚頂的時節,在風雪旋捲過街巷的日子,在晴朗而乾旱的早晨而且忘記了今天要幹什麼,或在一個慵懶的午睡之後聽見隱約的琴聲,或在寂寥的晚上獨自喝着酒,在一年四季,暮鼓晨鐘晝夜輪迴,它隨時可能被翻開被合起,作爲結束和開始,成爲諸多無法預見的生命早已被預見的迷茫。那智慧的老人他說:我們叫作開始的往往就是結束/而宣告結束也就是着手開始。/終點是我們出發的地方。那個從童年走過來的老人,他說:如果你到這裏來,/不論走哪條路,從哪裏出發,/那都是一樣/……
……/激怒的靈魂從錯誤走向錯誤/除非得到煉火的匡救,因爲像一個舞蹈家/你必然要隨着節拍向那兒“跳去”。這個老人,他一向年青。是誰想出這種折磨的呢?他說:是愛。這個預言者,在他這樣寫的時候他看見了什麼?在他這樣寫的時候,這城市古老的城牆還在,在老城邊緣的那座古園裏,在荒蕪的祭壇近旁,那棵老柏樹還活着;是不是在那老樹的夢中,早就有了那個秋天的夜晚和那兩個孩子?或者它聽見了來自遠方的預言,於是坦然赴死,爲一個重演的遊戲預備下一個必要的開端?那個來自遠方的預言:在編織非人力所能解脫的/無法忍受的火焰之衫的那雙手後面。/我們只是活着,只是嘆息/不是讓這樣的火就是讓那樣的火耗去我們的生命……。這預言,總在應驗。世世代代這預言總在應驗總在應驗。一輪又一輪這個過程總在重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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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生於1951年1月4日。這是一個傳說,不過是一個傳說。是我從奶奶那兒,從母親和父親那兒,聽來的一個傳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