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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醫生沒再說什麼,像所有在場的人一樣束手無策地站着。F僅比其他人多知道了一件事:她是真的想死,其赴死之心由來已久。
另一間屋子裏,另一些人陪伴着畫家。畫家一動不動地坐着,臉色並不見得比他妻子的好,但目光比死者的多着困惑。我感到,那困惑之深,倘不走向瘋狂,就勢必走向與日俱增的茫然。
兩間屋子裏,人們站成兩個孤,分別圍着那兩個默不作聲的人。
很久,兩個弧纔有所鬆散、變形、無序地遊移。
兩間屋子裏還有走廊裏,幾乎看不見牆壁,到處都掛滿了畫家的作品。F醫生顧不上看那些畫作,但還是能感到它的動盪——說不清具體在哪兒,總有一縷縷徹骨的冷色似乎在飄展,就便悶熱的夏夜也不能抵消它。
正是一年中最熱的季節,屋裏人又多,雖已是後半夜,仍然不見涼爽。窗戶都開着,偶爾飄進來的花香立刻被人的汗味淹沒。人們毫無表情地走來走去,分散開。人羣用最低的聲音,在屋子裏,在走廊中,在陽臺上,在樓梯的拐彎處,斷斷續續地探詢和描繪事情的經過。偶爾可以聽清的總是這麼一些循環交替的字句:……爲什麼……誰……是嗎……怎麼會呢……不知道……可到底因爲什麼……噢……那麼那個人呢……不,不知道……。但是這些稍顯清晰的字句剛一冒頭,便彷彿立刻被凝滯的空氣阻斷、吸收掉了。緊跟着是沉默。正是黎明前最寂靜的時候,低語和輕喘,細碎又沉重。人們不時在其中側耳尋找急救車的音訊。
F醫生背對衆人,背對正在萌動的蜚短流長,一直注目着角落裏安臥的死者。那個角落幽暗、清寂,與周圍世界相連處像是有着一道邊緣,像是有另一種存在在那兒重疊,或是現世的時空在那兒打開了一個出口,女教師的形神正由那兒隱遁進另一種時空,另一維世界正把她帶走。死,F醫生記不清見過多少次了,但每一次都同樣使他驚訝,使他懷疑,他總不能相信:死,怎麼可以把一個人那麼多那麼多不容輕蔑的痛苦、願望、期盼、也許還有幸福,就那麼迅速、簡單、輕而易舉地統統化爲0了呢?死是什麼?還有靈魂,那個剛剛離去的靈魂這會兒在哪兒?我甚至看見F醫生四處張望了一下。死是什麼,也許正像愛是什麼,不知在哪兒但必定有其答案。
但這一次,是女教師那張憂鬱卻澹遠、柔弱又決絕的臉,給了F醫生更爲深刻的印象。還有:她已經穿戴整齊,她已經爲自己選好了素樸而優雅的行裝。未來,當F醫生也要從這個世界上離開的時候,我想他不會不想起這個女人,不會沒有想起過這張消退了血色與凡塵的臉。——我作出這一判斷的理由是:
當急救車的笛聲終於在暗夜的深處出現,衆人再次慌亂之時,F醫生猛地轉過身來,但是停了一會兒,說:“要是不想讓更多的眼睛分食她的尊嚴,依我看,就把什麼急救車之類的玩意兒都打發回去吧。”我想F醫生是這樣說的。他說這話的聲音很低,說得很慢,但是我想畫家在另外的屋子裏還是能聽到。
然後,F醫生擠出人羣。他離開之前,把那個小玻璃瓶放在桌上最醒目的地方,說:“警察來了,交給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