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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醫生有二十多年不問政治了,二十多年來他幾乎做到了不讀書不看報,(當然除去醫學書刊),不聽廣播不看電視,也不看電影,除去做手術他很少跟人打交道,除了醫學差不多沒有第二件能讓他着迷的事。不用說,他的醫道精湛——這既是涉及一個醫生的故事時我們所希望的,又剛好符合這位醫生的實際情況。但他至今仍只是個主治醫生,不是教授、副教授,不是主任或者副主任,因爲他的資歷和水平都夠了可惜沒有相應的著作或論文。他的論文寫了十幾年了,尚未脫稿。吸引他的是神經細胞、大腦組織乃至精神方面的問題:物質以什麼樣的結構組織起來就有了感覺,腦細胞以什麼樣的形式聯繫起來就能夠思想?每當他據開顱骨看見溝回盤繞的大腦,感到這些白嫩嫩的物質的溫度和運動,他總要懷着驚愕和尊敬在心裏暗暗地問:這裏面已經理藏了多少幸福和痛苦?這裏面有多少希望和夢想?不能把那些痛苦從中剔除,或者把更多的快樂移植進去麼?當他帶領學生做屍體解剖時,無比的神祕總使他激動不已,從他做學生的時代起這種激動便開始跟隨他:把大腦分解開來,都是些常見的玩藝兒,那麼靈魂在哪兒?靈魂曾經在哪兒?靈魂是以什麼方式離開這兒的?看來靈魂是從結構裏產生的,靈魂不是物質,或者說靈魂就是全部這些物質的結構。這結構一旦被破壞靈魂也就消失。那麼是不是說,只要能把那些必要的物質納入一種恰當的序列,靈魂的祕密就要泄露了?我們就可以造出我們所喜愛的靈魂?我們就可以像牙科醫生把任何難看的牙齒矯正得非常漂亮那樣,也把醜陋的靈魂調整得高尚呢?但是他的思路很可能是在什麼地方出了差錯,或者是因爲他需要做的更爲實際的手術太多,用於研究上述問題的時間太少,研究和實驗的條件也太簡陋,十幾年來沒有多少進展。墨守成規的醫學同事覺得他這純粹是跟自己的論文和職稱過不去。在文化大革命中,甚至有人爲此說他是反對領袖的思想:“靈魂?你們這些臭知識分子,老人家早就說過了,政治就是靈魂!”倒是詩人L有一天聽懂了他的玄思,對他說:“可您別光盯着大腦呀,您曾經對了您已經注意到了結構!但是整個結構中不光有大腦呀,譬如說,還有肛門呢。一個不會拉屎不會放屈的人,你想想,難道能夠生存嗎?”F相信詩人給了他珍貴的理解,雖然他並不因此就打算與詩人合作。他順帶又問了詩人一句:“你對人工智能這件事的前景怎麼看?”詩人說:“您不見得還想製造永動機吧?”醫生呆愣片刻,問道:“你怎麼想起了永動機?你認爲這兩件事有什麼聯繫嗎?”詩人說:“算啦算啦別又這麼認真,我不過是說說玩兒的。”F醫生問:“那,你相信人工可以製造出跟人有同樣智能的生命來嗎?”
詩人的回答語破天驚:“性交,先生,這方法有誰不信嗎?”
L是F最親近的朋友,他們的友誼從L失戀的那年開始。那年,失戀的痛苦使L成了F的病人。某個晚上L不知從哪兒弄到了半斤酒,如數倒進肚裏,十分鐘後他躺在地上又哭又喊,鬧得整個病房秩序大亂。護士們輪番的訓斥只能助紂爲虐,詩人破口大罵,罵爹罵娘,罵天罵地,罵這個時代罵這顆星球,聽得衆人膽戰心驚考慮是否應該把他送去公安局定他一個反革命宣傳罪,但他的罵鋒一轉,污言穢語一股腦衝着他自己去了,捶胸頓足,說他根本就不配活,根本就不應該出生,說他的父母圖一時的快感怎麼就不想想後果,說他自己居然還恬不知恥地活着就充分證明了人類的無望。護士們正商量着給他一針鎮靜劑,這時F醫生來了。
F醫生請護士們離開,然後對L說:“有什麼話別憋在心裏,跟我說行嗎?你要是信得過我,我這一宿都可以在這兒。”詩人的哭鬧竟聲勢大減,彷彿轉入了另一樂章,這一樂章是如泣如訴的行板,是秋水蕩蕩的對往日的懷戀,是掉進深淵的春天的回聲,是夏日曠野中的焦渴是綿綿冬夜裏的幻夢,語無倫次和喋喋不休是這一樂章的主旋律。F醫生從這久違了的交響之中,當然聽出了愛神殘酷的舞步,他守護着詩人,耐心地(或者不如說享受一般地)聽詩人傾訴一直到凌晨。L終於累了也終於清醒了些,他注意到醫生的頭幾乎低進了懷裏。L等了一會兒,他想醫生會不會早已進入了夢鄉?有好一會兒聽不到詩人的動人的樂章,F醫生這才抬起頭來。這一下詩人醉意全消——醫生的臉色慘白得嚇人。輪到病人問醫生了:“您不要緊吧?您去睡一會兒吧。”然後醫生緩緩地站起身,囑咐病人:“是呵是呵睡一會兒吧,我們都是罪孽深重。”L驚愕地看着F,相信F才應該去寫詩。
但是F醫生非但不寫詩,而且不讀詩,尤其不喜歡L的那些現代詩。L每有得意之作都要跑來讀給F聽,當他從那場痛不欲生的失戀中活過來以後,他希望自己也能爲F分擔一點兒心事,希望爲F沉寂的河流能夠增加一點兒狂放的詩情,甚至哪怕使它氾濫。然而對於詩人神采飛揚或泣不成聲的朗誦,F一向以沉默和走神兒作答。
只有一次F醫生的臉色又變得慘白——一
我等你,直到垂暮之年/野草有了/一百代子孫,那條長椅上仍然/空留着一個位置/……
醫生連續向詩人要了三支菸。三支菸相繼燃盡之後,F說:“你認爲像這樣的話非要說出來不可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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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多年前,青年F已經把一生的話說了90%,餘下的話大致上只屬於醫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