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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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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醫生平靜的小河氾濫進那個動盪的夏天,我想,不大可能是因爲政治。F醫生不問政治是衆所周知的。F醫生一向只關心他的醫學,以及醫學以外的一些神祕事物,比如靈魂的由來和去處。他越來越相信:大腦和靈魂是兩碼事,就像電腦和利用電腦的人是兩碼事,就像推理和直覺是兩碼事,就像理性和慾望是兩碼事,就像寫作和寫作所要追尋、所要接近的那一片無邊無際的感受是兩碼事。有一回F醫生對詩人L說:你的詩是從哪兒來的呢?你的大腦是根據什麼寫出了一行行詩文的呢?你必於寫作之先就看見了一團渾沌,你必於寫作之中追尋那一團渾沌,你必於寫作之後發現你離那一團渾沌還是非常遙遠。那一團激動着你去寫作的渾沌,就是你的靈魂所在,有可能那就是世界全部消息錯綜無序地紡織。你試圖看清它、表達它——這時是大腦在工作,而在此前,那一片渾沌早已存在,靈魂在你的智力之先早已存在,詩魂在你的詩句之前早已成定局。你怎樣設法去接近它,那是大腦的任務;你能夠在多大程度上接近它,那就是你詩作的品位;你永遠不可能等同於它,那就註定了寫作無盡無休的路途,那就證明了大腦永遠也追不上靈魂,因而大腦和靈魂肯定是兩碼事。這是題外話。我主要是想,F對任何一派政治家都漠不關心、敬而遠之,甚至望而生畏,那麼他走進那個動盪的夏天必是舊情氾濫所致,只能這樣理解,和想象,他只是要去尋找他舊日的戀人——女導演N。
以後,F夫人堅持說:F醫生一反二十多年之常態,事實上從他看見那本黑皮小書——《LOVEESTORY》——時就開始了,只可能比那更早!這判斷不全錯也不全對,F醫生的舊情氾濫可以說始於此時,但絕不比這更早,其實真正的泛濫發生在F醫生走進廚房之後。F醫生的兒女後來推斷說:就是在煎餃子的時候他從衣兜裏摸到了那份印刷品,那是白天別人塞給他的他可能已經忘了,他可能是偶然需要一張廢紙才從衣兜裏把它摸了出來。這推斷也是不全錯又不全對。F醫生站在煤氣竈前煎餃子,“滋滋啦啦”的聲音裏全是那本黑皮小書掀動的往事。他總看見少女N捧着那本黑皮小書,爲書中男女主人公悲慘的愛情故事感動得流淚,總聽見青年F對少女N一遍一遍發出的誓言,說他會像書中的男主人公一樣違抗父命同她相愛、同她結婚、永不分離。舊情於那時開始不斷地湧動,F醫生並不是偶然需要一張廢紙才摸出那份印刷品,他是要找些什麼可讀物來抵擋住舊情的風暴,可找到的卻偏偏是那份印刷品,上面有N的名字,說是這位女導演如何如何以及正在怎樣怎樣拍攝着一部連劇本還沒有的故事片。F讀罷,呆愣了很久,彷彿聽見了一種不祥的聲音,一團一片喧囂不息那聲音就像年年除夕的爆竹響,是什麼呢?他也說不清,但他明確感到了一種危段。
F醫生從廚房裏出來,已是神色大變。他步態遲緩地走進臥室。坐在沙發上嘴裏含含混混卿哩咕嚕地不停,面容僵滯目光恍惚。F夫人以爲:一件似乎無望發生的事正在發生着,從不使晝夜顛倒的F正進入晝夜不分的狀態——他又在現實與夢境的邊緣徘徊了。F夫人便像夜裏曾經有過的那樣,引導這個喪失了警惕的夢者泄露祕密。她把那本小書在F眼前晃了晃,確信該人已經進入了夢的誠實,便問他:“這病,現在有辦法治了吧?”“有一點兒,不多。”“什麼病?那是什麼病況?”“白血病。可你以爲真是因爲白血病嗎?可這並不是悲劇的原因。”F夫人機智地跟隨着他的夢路問:“那,悲劇的原因是什麼?”好半天F沒有回答。F夫人緊追不捨:“你的,或者別人的,悲劇,是什麼?”這時F醫生的樣子,就好像突然記起一件久已忘懷的大事,驚懼之餘,絞盡腦汁追憶着那到底是什麼事。到底是什麼事呢?於是他又聽見了未來的不祥之音,甚至聞到了一種可怕的味道。F夫人仍不放過他:“譬如說你的,你的悲劇,是怎麼回事?”F的頭深埋下去,他真是弄不清這是在白天還是在黑夜了。就在F懵懵懂懂渾然不知所在的當地,那句消散多年的話又還魂般地聚攏並藉助他的聲帶振盪起來:“你的骨頭,從來不是個男人。”……也許從來就有這樣一個祕訣:咒語由被施咒的人自己說出來,就是解除咒語的方法。窗外星光朗朗,月色融融。F喃喃地重複着那句話,心中也如外面的夜空一樣清明瞭。少頃,有一片如雲朵般的微笑在他的眼睛裏掠過。二十多年的咒語與二十多年“平靜的小河”便同歸於盡。F夫人又有些害怕了,靠近他,拍拍他的肩,撫摸他的背,叫着他的名字,想把他喚醒回來。但這一次F醫生沒有睡,也再沒有醒,他站起來時說了一句話,聲音較虛如同自語,很久以後F夫人以爲聽清了那句話,其實並不,那句話並不是“我要去看看她了”,而是:“我得去保護地了。”
但是二十多年不見了,音訊皆無,在哪兒能夠找到N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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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一條小路。有一排白楊樹。背景是一座三層的樓房,蕪雜零亂的樓區依然如故。
除去那排白楊樹比過去明顯地高大了,一切都沒有變。
(給我的感覺是:舞臺設計者無計可施,那排樹是對時間的強行說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