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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說:可我生來就是個真誠的戀人。我把我的糖給女孩兒們喫,把我所有的玩具都拿出來隨便她們玩,隨便她們把糖喫光把玩具弄壞我都會如願,我只是盼望她們來,盼望她們別走,別離開我。我想把我的嬰兒車也送給一個大女孩兒,她說“我可真的拿走了呀”,我擔心地看看奶奶,不是怕她真的拿走,而是怕奶奶會反對,奶奶要是反對我將無地自容。我咿咿呀呀唧哩咕嚕地跟一個大女孩兒說我的事,我想把我所有的心思都告訴她,我想跟她說一句至關重要的話,但我還太小,說不清楚。
詩人說:那時候我三歲,找不到一個恰當的詞表達我的心意。但那心意已經存在,在那兒焦急地等待一個恰當的詞。女孩兒們離開時我急得想哭,因爲我還是沒找到一個恰當的詞,那句至關重要的話無依無靠無從顯現。女孩兒們走後,周圍的光線漸漸暗下去,漸漸地涼下去沉鬱下去,越來越遠越來越縹緲。我現在還能感覺到那光線漫長而急遽的變化,那孤獨而惆悵的黃昏到來。我一聲不響獨自細聽心裏那句至關重要的話,想聽出它的聲音,但它發不出聲音,因爲我給它找不到一個詞。母親發現,三歲的男孩兒蹲在早春的草叢裏,一聲不響蹲在落日的前面,發現他在哭,不出聲地流淚。母親一定不知道這是爲什麼,而我無以訴說,那句話找不到一個恰當的詞因而發不出聲音。這真急人。這真難過。我依偎在母親懷裏,閉上眼睛不再看太陽,光線正無可挽回地消逝,一派荒涼。
詩人說:所以後來我一見到那個詞,我立刻大舒一口氣,彷彿挖掘了幾千年的隧道非常簡單地崩塌下最後一塊土方,豁然開通了。那個詞一經出聲——愛情——我就驚得回過頭來。“愛情,愛情!”就像聽見有人叫我的名字那樣我立刻回過頭來認出了她,知道我尋找了多年的那個詞就是她。就是這兩個字,就是這聲音,毫無疑問。
詩人說:那時候我除了盼望女孩兒的美麗,並沒有其它念頭。那時我可能五歲,或者七歲,我對女孩兒的身體並沒有特殊的關注,我覺得她們的身體和她們的臉、和她們的微笑、和她們的聲音一樣,都讓我感到快樂和晴朗。和她們在一起充滿希望。我跟在一羣女孩兒身後跑來跑去,聽憑她們調遣,心裏充滿希望。希望什麼呢?現在我知道,是希望那親密的時光永不消逝,希望她們高傲的目光依然高傲但不要對我不屑一顧,希望她們尊貴的聲音總是尊貴但不會讓我走開,希望她們跟我說話也聽我說話,那時我就會把我心裏所有的祕密都告訴她們,我希望任何時候她們都不避諱我都不丟棄我,不會轉臉就把我忘記,親密而歡樂的時光不會因爲我只是去喫了一頓飯回來就變了樣子,變得淒冷、陌生。我害怕忘記,我害怕那兩個冷漠的字,“忘記”這兩個字能使一切珍貴的東西消滅,彷彿不管什麼原本都一錢不值。
(詩人可能還會想起我的那個足球。我想,L會不會也認識一個可怕的孩子?當然,對L來說那是一個殘酷的夏天,詩人最初的慾望被那個夏天的末尾貼在了牆上。)
詩人說:而這一切希望,現在我知道,全是爲了有一天我能把我的一切心意原原本本地告訴她們,讓她們看見我的美好也看見我的醜惡,看見我的純潔、我的污穢、我的高尚和我的庸俗,看見我的慾望多麼紛紜可我的希望多麼純潔。一切希望,我現在知道,就在於她們看清了我的真象而依然不厭棄我,一切歡樂都不改變。否則我總擔心那歡樂會倏忽消逝。我怕我是一個假象,我害怕我會欺騙了她們,我怕我會辜負了她們的信任,我怕不小心我的假象會被戳穿。我害怕這害怕本身,我害怕小心謹慎乃至提心吊膽會使每時每刻的歡樂都變質。總之,我怕她們一旦看清我的真象就要讓我走開,我盼望她們看清了我的真象而我們的親密依舊……
詩人說:從生到死,我的一切希望和恐懼,莫不於此。
詩人說:所以,我對我的戀人說,我既是一個真誠的戀人,我又是一個好色之徒。我對她說,我不能離開她,我不能想象離開她我可怎麼辦……但我對她說了我對所有美好的女人也都着迷,我讓她看見了我的真象,而她,就離開了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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詩人,和他的戀人,從鏡子裏面,觀看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