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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後到了現在,這個男人只記得那個女人對他說過一回,“我就住在太平橋。”
他慢慢地把這句話又默唸了一遍。這時候空中有了光亮,彷彿天在升上去,地在沉下去,四周的一切看得清楚了。不過當初忘了問她太平橋在哪兒。想到這兒他爬起來披上衣服,東翻西找從牀底下神出一本地圖,彈去上面的塵土。橫的豎的斜的弧形的街道密密麻麻,象對着太陽看一片葉子時看到的那些精緻的網脈,不同型號的鉛字疏密無序又象天上諸多的星座。找不到太平橋。
夜裏做了好多夢。夜夜如此。一個夢醒了又是一個夢,一個接一個,一個接一個沒完沒了。都是很精彩很有意思的夢,可是記不住。自己做的自己又記不住,天一亮就全忘了,光記得都很有意思,都很精彩。
有兩個孩子在窗根下說話,一個總是說:“喲——,真叫多喲!”
另一個老說真長:“哎呀,真——長。”這聲音隨着安靜的溼漉漉的黎明一同流進屋裏,又幹淨又響亮,攪起回聲流得到處都是。
他又拿起地圖小心翼翼翻了一遍。還是沒有太平橋這麼個地方。有那麼半支菸的工夫,這個男人認真地懷疑那個女人是否也是一個夢。爲了這個愚蠢的懷疑,他叼着另外半支菸開始穿衣服,順便在身上掐了一把,被掐的地方確實很疼。
這個男人第一次見到那個女人是在很久以前了,在一個朋友家。這朋友叫天奇。天奇的妻子叫曉堃,曉堃剛好是那個女人的朋友。只一間小屋,似乎是說只有這一個世界,夫妻倆各佔一角和自己的朋友傾心交談——一邊是“阿波羅登月以及到底有沒有飛碟”,一邊是“要孩子還是不要孩子”。嘰哩咕嚕嗡嗡嚶嚶,中間隔了三米飄忽不定的浩翰宇宙,談話聲在那兒交織起來使空氣和煙霧輕輕震動,使人形失去立體感。在兩邊的話題碰巧都暫停的時候,發現這屋裏還有一座落地式自鳴鐘,坦蕩而鎮靜地記錄着一段過程。這時男人和女人互相看一眼,既熟悉又陌生。嘰哩咕嚕嗡嗡嚶嚶空氣和煙霧又動盪起來,淹沒了鐘聲。“既然我們可以到月亮上去,更高級的智能爲什麼不會到我們這兒來?”“這已經不是問題了,問題是他們來幹嗎。”女人們還是說孩子:“要是讓一個生命來了,你就得對這生命負責。”
“你也是一個生命,你也來了,誰對你負責?”……那是在他們的朋友剛剛結婚不久的時候。
第二次見面竟是在差不多十四年以後,在法院的大門口;他的朋友和她的朋友在大門裏的某個地方辦理離婚手續。太陽又升起來,照着門旁的衛兵和灰色高牆上的爬山虎。爬山虎的葉子正在變紅,不久以後將變成黑褐色然後在這一年裏消失。他比她來得晚。
“是您?您還記得我嗎?”男人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