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筆墨良心
一
常有編輯來約稿,說我們辦了個什麼刊物,我們開了個什麼專欄,我們搞了個什麼徵文,我們想請你寫篇小說,寫篇散文,寫個劇本,寫個短評要不就寫點隨感……我說寫不了。編輯說您真謙虛。我說我心裏沒有,真是寫不出。編輯說哪能呢?這一下刺激了我的虛榮心或曰價值感,今生唯作文一技所長,充着作家的名說着“寫不出”,往後的面目和生計都難撐持。我於是改口說,至少我現在沒想好,我不敢就答應您。編輯已不理會,認定我是謙虛不再跟我費口舌,埋頭宣佈要求了:最好多少字,最好在幾日之內交稿,最好……那時我感覺自己就像是一個小掌櫃,開着一爿貨源不足的雜貨鋪或者項目太少的綜合加工點,心中無比的歉疚和惶恐,結果常常我就糊里糊塗地答應了人家的訂貨,然後自作自受發愁着到底給人家寫一篇什麼?
發愁着走出家門。小掌櫃發愁着走出家門,尋思說不定運氣好弄來一點俏貨。
走在街上,沸沸揚揚到處都是叫賣聲。攤煎餅的、烤羊肉串的賣衣服的、修皮鞋的,兢兢業業地工作心安理得地掙錢。心裏羨慕——當然這必定是虛僞。
我認識一個開飯館的小夥子,讀書無能但是賺錢有方,他敢把二兩炸醬麪賣到一塊六,然而此飯館地處遊人如潮地帶,喫的人卻也不少,喫的人都罵老闆沒了良心。小夥子見了我常問:“大哥,這兩天又寫什麼呢”?我支唔過去,小夥子掏煙,我也掏煙,小夥子看也不看就把我的煙推回去把他的煙遞過來,他自信他的煙必定比我的好,他的自信從未遭受挫折。我自然要客氣幾句,恭喜他發財並自嘲着寒酸。不料小夥子也說我謙虛:“您真謙虛,誰不知道作家有錢呀?”我說:“時代不同了,我們這一行比不得你們這一行了。”小夥子問:“寫一篇文章多少錢?”“一萬字三百塊吧。”“哎喲喂,可真不多。”“你呢?”小夥子沉默一會,眨巴着眼睛可能是在心裏計算,一支菸罷坦然笑道:“可您別忘了您賣的是筆墨,咱賣的是良心。”我聽得發愣。小夥子拍拍我的肩膀:“怎麼着大哥,憑您這腦袋瓜兒您不應該不明白呀?人家管你叫作家。管咱叫什麼?倒兒爺,奸商。您舍了錢買名聲,我是舍了名聲買錢。”
沒有生活
很久很久以前並且忘記了是在哪兒,在我開始夢想寫小說的時候我就聽見有人說過:“作家應該經常到生活中去。文學創作,最重要的是得有生活。沒有生活是寫不出好作品的。”那時我年少幼稚不大聽得懂這句話,心想可有人不是在生活中嗎?“沒有生活”是不是說沒有出生或者已經謝世?那樣的話當然是沒法兒寫作,可這還用說麼?然而很多年過去了,這句近乎金科玉律的話我還是不大聽得懂,到底什麼叫“沒有生活”?“沒有生活”到底是指什麼?
也許是,有些生活叫生活或叫“有生活”,有些生活不叫生活或者叫“沒有生活”?如果是這樣,如果生活已經劃分成兩類,那麼當不當得成作家和寫不寫得出好作品,不是就跟出身一樣全憑運氣了麼?要是你的生活恰恰屬於“沒有生活”的一類,那你就死了寫作這條心吧。不是麼?總歸得有人生活在“沒有生活”之中呀?否則怎樣證實那條金科玉律的前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