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幾乎每條衚衕都有廟。僧人在衚衕裏靜靜地走,回到廟去沉沉地唱,那誦經聲總讓我看見夏夜的星光。睡夢中我還常常被一種清朗的鐘聲喚醒,以爲是午後陽光落地的震響,多年以後我才找到它的來源、現在俄國使館的位置,曾是一座東正教堂,我把那鐘聲和它聯繫起來時,它已被推倒。那時,寺廟多也消失或改作它用。
我的第一個校園就是往日的寺廟,廟院裏松柏森森。那兒有個可怕的孩子,他有一種至今令我驚詫不解的能力,同學們都怕他,他說他第一跟誰好誰就會受寵若驚,說他最後跟誰好誰就會憂心忡忡,說他不跟誰好了誰就像被判離羣的鳥兒。因爲他,我學會了謅媚和防備,看見了孤獨。成年以後,我仍能處處見出他的影子。
十八歲去插隊,離開故鄉三年。回來雙腿殘廢了,找不到工作,我常獨自搖了輪椅一條條再去走那些衚衕。它們幾乎沒變,只是往日都到哪兒去了很費猜解。在一條衚衕裏我碰見一羣老太太,她們用油漆塗抹着美麗的圖畫,我說我能參加嗎?我便在那兒拿到平生第一份工資,我們整日塗抹說笑,對未來抱着過分的希望。
母親對未來的祈禱,可能比我對未來的希望還要多,她在我們住的院子裏種下一棵合歡樹。那時我開始寫作,開始戀愛,愛情使我的心魂從輪椅裏站起來。可是合歡樹長大了,母親卻永遠離開了我,幾年愛過我的那個姑娘也遠去他鄉,但那時她們已經把我培育得可以讓人放心了。然後我的妻子來了,我把珍貴的以往說給她聽,她說因此她也愛戀着我的這塊故土。
我單不知,像鳥兒那樣飛在不高的空中俯看那片密如羅網的衚衕,會是怎樣的景象?飛在空中而且不驚動下面的人類,看一條條衚衕的延伸、連接、枝枝叉叉地漫展以及曲曲彎彎地隱沒,是否就可以看見了命運的構造?
一九九四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