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船停了,真靜。一切聲音皆像冷得凝固了。只有船底的水聲,輕輕的輕輕的流過去。這聲音使人感覺到它,幾乎不是耳朵,卻只是想象。但當真卻有聲音。水手在烤火,在默默的烤火。
說到水手,真有話說了。三個水手有兩個每說一句話中必有個野話字眼兒在前面或後面,我一天來已跟他們學會三十句野話。我們說野話同使用符號一樣,前後皆很講究。倘若不用,那麼所說正文也就模糊不清了。我很希奇,不明白他們從什麼方面學來這種野話。
船又開了,爲了開船,這船上舵手同水手談論天氣,我試計算計算,十九句話中就說了十七個壞字眼兒。彷彿一世的怨憤,皆得從這些野話上發泄,方不至於生病似的。說到他們的怨憤,我又想起這些人的生活來了。我這次坐這小船。說定了十五塊錢到地。喫白飯則一千文一天,合一角四分。大約七天方可到地,船上共用三人,除掉舵手給另一岸上船主租錢五元外,其餘輪派到水手的,至多不過兩塊錢。即作爲兩塊錢,則每天僅兩毛多一點點。像這樣大雪天氣,兩毛錢就得要人家從天亮拉起一直到天黑,遇應當下水時便即刻下水,你想,多不公平的事!但這樣船伕在這條河裏至少就有卅萬,全是在能夠用力時把力氣賣給人,到老了就死掉的。他們的希望只是多喫一碗飯,多喫一片肉,攏岸時得了錢,就拿去花到吊腳樓上女人身上去,一回兩回,錢完事了,船又應當下行了。天氣雖有冷熱,這些人生活卻永遠是一樣的。他們也不高興,爲了船擱淺,爲了太冷太熱,爲了租船人太苛刻。他們也常大笑大樂,爲了順風扯篷,爲了喫酒喫肉,爲了說點粗糙的關於女人的故事。他們也是個人,但與我們都市上的所謂“人”卻相離多遠!一看到這些人說話,一同到這些人接近,就使我想起一件事,我想好好的來寫他們一次。我相信若我動手來寫,一定寫得很好。但是我總還嫌力量不及,因爲本來這些人就太大了。三三,這些船伕你若見到時,一定也會發生興味的。船伕分許多種,最活潑有趣勇敢耐勞的爲麻陽籍水手,不多數皆會唱會鬧,做事一股勁兒,帶點憨氣,且野得很可愛。麻陽人划船成爲專業,一條辰河至少就應當有廿萬麻陽船伕。這些人的好處簡直不是一個人用口說得盡的,你若來,你只需用眼睛一看就相信我的話了。我過一陣下行,就想搭麻陽船。
三三,你若坐了一次這樣小船,文章也一定可以寫得好多了。因爲船上你就可以學許多,水上你也可以學許多,兩岸你還可以學許多!
我回來時當爲你照些水手相來,還爲你照個住吊腳樓的青年鄉下妓女相來(只怕片子太少,到了城中就完事了)。這些人都可愛得很。你一定歡喜他們。
我頸脖也寫木了,位置不對,我歇歇,晚上在蠟燭下再告你些。
二哥
十四下午一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