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換了國家,換了生活程度,父親漲了我五十美金的生活費,日子還是過得東倒西歪。每喫一次新鮮牛排總不知不覺的會寫信回家去報告,母親看得心酸,我卻不太自覺,只等她航空寄來了牛肉乾才駭了我一跳。
那時候我很需要錢,可是從來不去超支銀行的存款,父親說一百五十美金,我便照他的囑咐去生活,百貨公司天天去,都是眼睛喫喫冰淇淋,也就是說,純喫茶式的。
有一日在報紙上看見一個很醒目的廣告,徵求一個美麗的東方女孩替法國珂蒂公司做香水廣告,要拍照,也要現場去推銷香水。當時我要錢心切,雖然知道自己並不合報上要求的標準,可是還是橫着心寄了好多張彩色照片去,沒想到那家公司竟然選中了我,給我相當四十美金一天的馬克,在當時那是很高的薪水了,工作時間是十天,我一算可以賺四百美金,這一大筆金錢使我下定了去工作的決心,學校的課業先去向老師問了來,教師好意的說一天五小時的課,十天是缺課五十小時,這將來怎麼可能趕上同學?我向她力爭夜間可以拚命自修,我非要去賺這一筆大錢。
學校一弄好,我便去跑了好幾家租戲裝的倉庫,租到一件墨綠色緞子,大水袖,鑲淡紫色大寬襟,身前繡了大朵淡金色菊花的“東方衣服”,穿上以後倒有幾分神祕的氣氛,第一日拍了些照片,第二日叫我去上工,當我知道我要會拋頭露面的地方竟是西柏林最大的“西方百貨公司”時,我望着身上那件戲袍哭笑不得。我一定要去!四百美金是兩個半月的生活費,父親可以不再爲我伏案這麼久,光是這件事就一定不能退下來。
雖然我不必做店員的工作,而只需要站在香水部門向每一個顧客微笑,噴他們一些叫做什麼米的象徵東方神祕的新出品香水,可是第一天進百貨公司,那個部門的負責人還是給我結結實實的上了一課,強悍的老太婆要我在一天之內記住所有百貨公司貨品的名稱和櫃檯,每一層都不能弄錯,加上當時是聖誕節之前,又加了大批聖誕貨,這真使我急得要流下淚來,我說我只是來噴香水的,她說你在這兒就是公司的一份子,顧客問到你,你要什麼都答得出來,天曉得當時我不過才學了不到三個月的德文,尤其是工具方面的東西那是不可能在一天之內記得住的,她交給我電話簿似的一本貨單便走了。
幾小時的工作可以每四小時休息二十分鐘,那時候我總是躲到洗手間去,脫下絲襪,把發腫的腳浸在冷水裏。
照理說進入一個大如迷城似的百貨公司去工作應是正合我意,可是那些五花八門美不勝收的一切東西就像一個陷阱,天天張着幽暗的大口等我落下去,我雖然虛榮,可是也知道我是失足不起的。
當我看見成千上萬的顧客抱着彩色紙包裝的大批貨品出門,我的心竟然因爲這份欠缺而疼痛起來。那麼多穿着皮裘的高貴婦人來買昂貴的香水,我卻爲着一筆在她們看來微不足道的金錢在這兒做一場並不合我心意的好戲。那缺着的五十堂課像一塊巨石般重重的壓在胸口,白天站得腿已不是自己的了,夜間回去還得一面啃着黑麪包一面讀書至深夜,下工的時候哪怕骨頭累得都快散了,那幾塊馬克的計程車費總也捨不得掏出來,再渴再冷,公車的站牌下總是靠着捧着一本書的我。
生命有時候實在是一個玩笑。一個金錢和時間那麼拮据的窮學生,竟在聖誕節之前被安置進一幢百貨公司裏去。在那次累死人的經驗之後,我瞭解了店員罰站的苦痛,也恨透了百貨公司。當那一千六百塊馬克的支票拿到手時,我珍惜得連一雙絲襪都捨不得買。賺錢的不易多少是懂得了一些,內心對父母的感激和歉疚卻是更深更痛。那一陣我渴望快快唸完學校出來做事,父親夜深伏案的影像又清清楚楚的浮現出來——不能再拖累他了!
那次百貨公司的工作,並不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賺錢,卻是有生以來第一次那麼珍惜的花錢。經過德國生活的磨鍊之後,我的本性被改掉了許多。至今父親還說德國人有本事,他親生的女兒在家裏,想修改她一絲一毫都不可能,德國人在幾個月之內就將她改成了另一副形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