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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不像她爸爸口中說的對於金錢那麼沒有觀念,她問人家稿費多少毫不含糊。可是她又心軟,人家給她一千字兩百臺幣她先是生氣拒絕的,過一下想到那家雜誌社是理想青年開的,沒有資金,她又出爾反爾去給人支持。可是有些地方對她很客氣,稿費來得就多,她收到之後,亂塞。找不到時一口咬定親手交給我的,一定向我追討。她的確有時把錢交給我保管,但她不記帳,等錢沒有了,她就說:“我不過是買買書,怎麼就光了,奇怪!”
對於讀者來信,我的女兒百分之九十都回信。她一回,人家又回,她再回,人家再來,雪球越滾越大,她又多了工作,每天大概要回十七封信以上。這都是寫字的事情,沉默的,她沒有時間跟我講話。可是碰到街坊鄰居,她偏偏講個不停。對外人,她是很親愛很有耐性的。
等到她終於開金口了,那也不是關心我,她在我身上找資料。什麼上海的街呀弄呀、舞廳呀、跑馬場呀、法租界英租界隔多遠呀、梅蘭芳在哪裏唱戲呀……都要不厭其詳的問個不休。我隨便回答,她馬上抓住我的錯誤。對於杜月笙那些人,她比我清楚。她這麼懷念那種老時光,看的書就極多,也不知拿我來考什麼?她甚至要問我洞房花燭夜是什麼心情,我哪裏記得。這種寫書的人,不一定寫那問的題材,可是又什麼都想知道。我真受不了。
我真的不知道,好好一個人,爲什麼放棄人生樂趣就鑽到寫字這種事情裏去。她不能忍受朝九晚五的上班族,可是她那顛顛倒倒的二十四小時不是比上班的人更苦?我叫她不要寫了、不要寫了,她反問我:“那我用什麼療飢?”天曉得,她喫的飯都是我給她弄的,她從來沒有付過錢。她根本胡亂找個理由來搪塞我。有時候她也叫呀——“不寫了、不寫了。”這種話就如“狼來了!狼來了”,她不寫,很不快樂,叫了個一星期,把門砰一關,又去埋頭髮燒。很複雜的人,我不懂。
對於外界的應酬,她不得已只好去。難得她過生日,全家人爲了她訂了一桌菜,都快出門去餐館了,她突然說,她絕對不去,怕吵。這種不講理的事,她居然做得出來。我們只有去喫生日酒席——主角不出場。
這一陣她肌腱發炎,背痛得坐也不是、站也不是,還哭了一次。醫生說:“從此不可伏案。”她說:“這種病,只有寫字可以使我忘掉令人發狂的痛。”她一字一痛的寫,一放筆就躺下沉默不語,說:“痛得不能專心看書了,只有寫,可以分散我的苦。”那一個半月十七篇,就是痛出來的成績。我的朋友們對我說:“你的女兒搬回來跟你們同住,好福氣呀。”我現在恨不得講出來,她根本是個“紙人”。紙人不講話,紙人不睡覺,紙人食不知味,紙人文章裏什麼都看到,就是看不見她的媽媽。
我曉得,除非我飛到她的文章裏也去變成紙,她看見的還只是我的“背影”。
現在她有計劃的引誘她看中的一個小侄女——我的孫女陳天明。她送很深的書給小孩,鼓勵小孩寫作文,還問:“每當你的作文得了甲上,或者看了一本好書,是不是心裏有一種說不出的滋味?”那個被洗腦的小孩拚命點頭。可恨的是,我的丈夫也拚命點頭。
等到這家族裏的上、中、下三代全部變成紙人,看他們不喫我煮的飯,活得成活不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