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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孩離家的時候十三歲,小學剛畢業。跟村子裏所有孩子一樣,十三歲理所當然就是大人了。雖然畢業典禮領的是縣長獎,一樣,把獎品留給弟妹,第二天帶着小小的包袱(裏頭是兩套新的內衣褲,一件新的卡其短褲,是媽媽昨天晚上特地去瑞芳買的。要說是畢業成績優異的獎賞,或者,成年的禮物,也行。)就跟着陌生的叔叔走下山坐火車到城市當學徒去了。
臨走沒有人送行。爸爸媽媽工作去了,爸爸六點多就進礦坑了,媽媽七點去洗煤場,家裏只剩下弟弟妹妹,一個背一個,總共四個。
小孩離家前跟弟妹說的最後一句話是:字典要找一張紙包起來,不然書皮很快就會破掉,知道嗎?
字典是昨天剛拿到的獎品之一,另外是一支鋼筆。鋼筆他帶着,就別在白上衣的口袋上。
此後幾年,小孩用到鋼筆的機會很少,前幾年每天幾乎都是起早睡晚,每天像陀螺一樣,被老闆、老闆娘、老闆的媽媽、老闆的小孩,以及大大小小的師傅們叫來叫去、罵來罵去、打來打去……,當然,還有必須要做的工作,以及,自己還要偷空學習如何操控工作機器。
三年多之後,他升了師傅。才十七歲,卻已經是家裏真正的家長,因爲一家人的生活所需最大的部分花的幾乎就是他的收入。
十九歲那年,他戀愛了,愛上工廠隔壁一個念北二女的女生。
第一次要寫情書的時候,發現當年那支縣長鋼筆的墨水管早已乾涸,而且黏在一起,根本無法吸水。他買了原子筆,用兩個晚上打草稿,然後把信拿給女生。女生竟然回信了,說願意和他交朋友,並且讚美他的字好看,信也寫得好。女生不知道他曾經得過好多次作文比賽以及書法比賽第一名,當然不知道小學畢業時,他拿的是縣長獎。
但,也就是那一年,他的右手被衝牀軋到,整個手掌只剩下一根大拇指。當天衝牀撞擊以及劇痛的慘叫彙集而成的巨響彷佛也成了他奮發飛揚的生命的緊急煞車聲,之後,彷佛一切都停頓了。學了六年的技術,停了。從五十塊開始一直升到一千五百塊的薪水,停了。寫了十七封的情書,停了。
出院之後,他回山上老家休養。帶回來一個小小的旅行袋,以及一牀棉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