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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國大概是最懂得感恩的國度,雖不皈依基督,卻好像天天都在過感恩節。滴水之恩,湧泉相報。投之以桃,報之以李。做箇中國人,特別是在古代,一輩子都在感恩:從皇恩、養育之恩到知遇之恩,等等,真是感不盡的恩。似乎中國從來就是天堂,人們一生下來就沐浴在無邊的恩澤裏,一生一世只用感恩就得了。
皇恩是至高無上的,百姓終身都需感恩戴德。杜甫在安史之亂中飽受顛沛流離之苦,落魄途中卻“每飯必思君恩”。老杜這話若不矯情,真的比任何宗教信徒的祈禱或功課都要虔誠。我就想不通,那位夜夜“繡鸞帳裏度春宵”的李隆基對他杜某人何恩之有?又不知老杜在寫“三吏”、“三別”時想到的是皇上的恩典,還是“春宵苦短日高起,從此君王不早朝”?白居易作《長恨歌》是多年以後的事了,那麼老杜當年想的肯定只是皇帝老兒的好。想必這位鬱憤滿腹的詩人“聞道殺人漢水上,婦女多在官軍中”的時候,憤恨的也只是官軍無力抗敵,只知擾民,相信皇上仍是英明的。我倒是很讚賞清人袁枚的高論:“莫唱當年長恨歌,人間亦自有銀河。石壕村裏夫妻別,淚比長生殿上多。”明眼人一看便知,正是皇帝老兒醉生夢死,荒疏朝政,方纔禍生“安史之亂”,招致生靈塗炭。同天下千萬對夫妻生離死別相比,他李隆基一個人長生殿上的悽惶又算得了什麼?簡直活該!如此皇帝,恩典何在?
但千百年下來,皇恩自是無所不在。古代那些文臣武將,儘管都知道死並不好玩,可若有幸被皇帝老兒親口賜死,臨死便要謝主龍恩,好像遵皇命而死,簡直是幾生幾世修來的福氣。若能讓皇上賜給三尺白練或一杯藥酒以全屍首,那真真是皇恩齊天了。叫你去死你都得感恩,天底下還有什麼不是恩典呢?所以那些幸福的被皇上賜死的人,臨死前講的話總是千篇一律:來生來世,當牛做馬,肝腦塗地!難怪嵇康被司馬氏殺了,他的兒子嵇紹卻忠心耿耿做着司馬氏封的官,而且最終爲皇帝護駕喪了性命,盡了人臣之大忠。想那嵇紹也許很得意自己的父親是被皇帝老兒殺掉的,皇恩何其浩蕩,哪有不盡忠的道理?那岳飛在風波亭前慷慨赴死,痛恨的也許只是秦檜之流,而對大宋天子也應該是感恩不盡的吧!嘆只嘆此生君臣緣盡,更待後世報效皇上吧!
從什麼時候起,中國人只知道感恩了?想天下混沌初開,矇昧未啓,人與人誰也不欠誰的,可謂衆生平等,當然也用不着老想着去感謝別人的恩典。可突然有一天,某個最強悍的人變得凶神惡煞,用屠刀征服了芸芸衆生,將天下萬物包括所有人的性命都記在他個人名下,據爲己有。所謂“打天下”、“坐江山”,真的說破了歷代強人的霸道。中國從來沒有不是打出來的天下;既然天下是那些強人打出來的,強人也就可以把江山放在屁股下面坐着了。不管如何改朝換代,無非是天下或者江山被人搶來搶去,無非是百姓頭上的屁股換來換去。年月久了,被強人坐在屁股下面的人,將本屬於自己的東西全部忘記了,甚至連性命都忘了是自己的了。這大概就是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說的所謂羣體遺忘吧!
人們早就忘記了自己,就只記得感恩了。老百姓的一切遠在祖先的祖先那裏就被人沒收了,現在人家高興了就給你一點,否則就不給,說不定還會把給了你的又收回去。你不知道被人家收回去的原本是你自己的,便不懂得生氣;不知道現在獲得的原本就是你自己的,便感恩不盡。譬如,偶爾有位皇上敞開言路,甚至恩准百姓可以上奏萬民折,大家就感激得不得了,欣喜生逢盛世,天下歸心,非要上個歌功頌德的奏章不可。卻不知自己長着一張嘴巴,本來就是應該講話的。更可嘆的是些讀書人,見皇帝老兒允許自己說話了,就忘乎所以起來,卻不知世上沒有不殺人的皇帝,結果誤了卿卿性命。書生們枉送了性命之後,在陰間裏或許還會因爲自己“文死諫”而趾高氣揚,從骨子裏瞧不起那些“武死戰”的,似乎書生比武夫死得體面,因而更蒙皇恩。再比方,哪位皇帝輕徭薄賦,人們更是歡天喜地,非齊聲山呼萬歲不可,其實這無非就是多榨少榨你的血汗而已。恰恰最沒記性的是皇帝老兒,沒準哪天他想起庫銀是否豐盈,又會一道聖旨下來收這收那,反正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下是皇帝老兒自家的菜園子,人家高興扯蔥就扯蔥,高興扯蒜就扯蒜。老百姓不必多管,但知感念皇恩就行了。
總聽人感嘆人心不古,可我見感恩美德卻一如古風。有人自是快慰,我卻討厭。我並不是叫人們都去做白眼狼。知恩圖報,不可謂不善。只是有些所謂的恩,分明是沒來由的。一旦有誰壞了遊戲規則,不但恩人再不待見你,只怕也不會再有別的人提攜你,因爲你忘恩負義,且不管你負的是義還是不義。當然,如今再沒人公然標榜自己是某公門生,但誰是誰的人,大家心知肚明。如果誰真的以爲自己的權力是人民給的,那是很迂腐可笑的。當然真要堂而皇之起來,還得把人民擡出來。我頭上的領導是人民選舉的,我這官位是人民選舉的領導給的,那麼我的權力當然也是人民給的。我管這類理論叫報紙理論,圓也圓得,扁也扁得。
官官感恩,自有道理。畢竟官員之間互利互惠,今天你感謝我,明天我感謝你。可是老百姓從來都是自己養活自己,卻偏偏一直莫名其妙地要去感謝別人!看電視新聞,感覺就是天天在過中國式的感恩節。只要看見羣衆在官員面前作揖打拱不迭,我就反胃。此類新聞是怎麼操作出來的我並不陌生,本不值得當真計較。奇怪的是在那些導演出來的新聞場景裏,官員們那麼心安理得、處之泰然,似乎他們真的以爲自己就是廣佈福音的救世主。他們好像全然不知自己恰恰是百姓養活的,百姓纔是恩人。
我知道自己這番言論是見不得大方的,袞袞諸公一定不快。飽學之士都說人和動物的根本區別在於人會使用工具,而動物只有本能;我卻固執地認爲人和動物的根本區別在於人的嘴巴除了用來喫飯還要說話,而動物的嘴巴除了用來覓食只會鳴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