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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說過我無法優雅。生在上世紀60年代的亂世,於飢餓貧困中長大,青年時代又頗有點濟世匡民的想法,雖屢屢受挫,也慢慢認識到自己的確虛妄可笑,但心裏最關注的仍然是現實,有時不免瞋目髮指,那時我就更加優雅不起來了。
我卻很嚮往清明平和的境界。我以爲優雅是一種外在的姿態風度,可以由環境薰陶和後天訓練而得,無關乎內在靈魂。戈培爾下達殺人命令時正優雅地欣賞着巴赫的音樂。而清明平和則是一種理性智慧的人生態度。這種境界頗有禪意,說到底就是能放棄,在滾滾紅塵中毅然抽身而退。這幾天我讀夏目漱石的散文隨筆集《夢十夜》,從他病中所作的雜感《浮想錄》,領略到的也是這個意思。
夏目漱石曾是極端憤世嫉俗的作家,他的長篇處女作小說《我是貓》對人世的病態醜惡極盡諷刺,筆調辛辣,真叫“貓眼看人低”。他本名夏目金之助,筆名漱石,取《晉書》中孫楚“漱石枕流”之語。這本是很清雅的,他的性格卻陰鬱、憤懣、神經質。年逾不惑之後,他得一場大病,從此一改往日性情,慢慢變得平和清明起來,這倒有點符合“漱石”的本意了。《浮想錄》其實就是病中日記。他這樣說到在病中寫俳句和漢詩時的心境:
“我平日迫於事務,連簡便的俳句都不作,至於漢詩,因爲太煩難,就更無從着手了。惟有像這般遠遠地打量着現實世界,杳渺的心底不見半點滓礙時,俳句纔會自然而然地湧出,詩也乘興以種種形式浮現。這樣,回顧起來,那段日子實在是我平生最爲幸福的一段時期。”
夏目漱石的俳句和漢詩寫得怎樣我無從評價,因爲我於這實在是外行。我所能領悟到的卻是他病中所寫那些俳句和漢詩中蘊含的意境。像“諦聽蟋蟀聲,想來已數夜”,“日日山中事,朝朝見碧山”,“佇聽風聲驟,落葉孰先凋”這樣的詩句,便只有一個“靜”字在裏頭。這樣的浮世,人能夠真正靜下來實在談何容易,風鳴蟲唱也許聲聲在耳,心裏卻聽不見。他的另一首詩:“秋風鳴萬木,山雨撼高樓。病骨棱如劍,一燈青欲愁”我很喜歡。錢穆曾論王維詩“雨中山果落,燈下草蟲鳴”兩句,稱此中有詩情畫意,深入禪理者,是作者的冥心妙悟,達於無我而有我的化境。夏目漱石這首詩卻是物我各各分明,又各各相安。外面世界自然風稠雨驟,我也是病骨嶙峋,但內心並無焦慮恐懼抱怨。此時青燈之下那種愁,是一種淡淡的,清如水的愁。所謂平和清明的人生態度,其實就是一種“燈下青欲愁”的態度吧。
人生的得失真不知該怎樣定論。夏目漱石的大病何嘗不是上天送給他的禮物。上天使他在病中解脫了一直糾纏着他精神心靈的痛苦,離開浮世的掙扎奮鬥,以放棄而獲得內心的清明平和,身心俱清。我以前想,青壯年言放棄,不是矯情,就是未老先衰。只有老人才能如此,才應該如此,纔有權利如此。而今我正當壯年,倒頗羨慕起這種境界了。雖不能至,心嚮往之。
然而作爲批判現實主義小說家的夏目漱石,我又不知他這種平和清明的態度,是幸還是不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