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漫步遐想錄漫步之四 (第3/5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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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一些區別不管在書本里是否存在,反正在任何對自己真誠、不願做任何該受良心責備的事的人們心中是存在的。爲自身的利益而說假話,跟爲損害別人而說假話同樣都是撒謊,只不過罪過小些罷了。把利益給予不應得的人,那就是破壞了公正的秩序;把一件可能受到讚揚或指責、確定一個人有罪或無罪的行爲錯誤地歸之於自己或別人,那就是做了件不公正的事;因此,一切與真相相違,以某種方式作出有損公正的話都是謊話。這裏有一條明確的界限:一切與真相相違,但並不以任何方式有損公正的話就只能是虛構;我認爲,誰要是把純粹的虛構看成是謊言而自責,那他的道德感簡直比我還要強了。
所謂出於好意而編造的謊言也是地道的謊言,因爲把這樣的謊言強加於人,無論是爲了別人或自己的利益,還是爲了損害別人,都是同樣的不公道。誰要是違反真相而讚揚或指責一個人,只要涉及的是一個真人,那就是撒謊。如果涉及的是一個想象中的人,那麼他愛怎麼說就怎麼說也不算是撒謊,除非他對他所編造出來的事加以評論而又評論錯了,因爲在這種情況下,他雖沒有就此事撒謊,但卻違背倫理道德的真實而撒謊,而這種真實是比事實的真實更值得百倍尊重的。
我見過一些被上流社會稱之爲誠實的人。他們的誠實全都用於毫無意義的談話,他們忠實地講出時間、地點和人物,沒有任何虛構,不渲染任何情況,對任何事都不誇張。只要不牽涉他們自己的利益,他們在敘述時的忠實確實到了無懈可擊的程度。然而如果是談到與他們自己有關的問題,敘述牽涉到他們自己的事時,他們就着意渲染,把事情說得對他們最有利,而如果撒謊對他們有好處,自己又不便說出口,他們就巧妙地予以暗示,讓別人去說這一謊言還無法去說是他們說的。謹慎要求他們這麼幹,誠實也就只好見鬼去了!
我所謂的誠實人卻恰恰相反。在一些根本毫無所謂的事情上,別人如此尊重的真實,他卻很少理睬;他會毫無顧忌地用些捏造的事來逗在座的人,只要從這些事中得不出任何對活着的或去世的人有利或有害的不公正的評斷。而任何足以產生對某人有利或有害、爲他贏得尊敬或蔑視、招致讚揚或指責、與公理和真理相違的言詞,都是從來也不會湧上他的心頭,出之他的口,來自他筆底的謊言。即使是與他的利益有損,他也是誠實不欺,不爲所動,但是他在毫無所謂的談話中卻並不怎麼追求誠實。他的誠實在於他不想欺騙別人,無論是對爲他增光或遭人譴責的真相他都同樣忠實,決不爲自己謀利或爲損害敵人而進行欺騙。我心目中的誠實人跟他人的之所以不同就在於上流社會中的誠實人對不需要他們付出代價的一切真相是嚴格忠實的,但絕不能超出這一範圍,而我心目中的誠實人是隻有在他必須爲這一真相作出犧牲時才如此忠實地侍奉它。
有人會問,你這種靈活怎麼能跟你所鼓吹的對真理的熱愛相協調呢?既然這種熱愛可以摻進這麼多的雜質,那不就是假的了嗎?不,這種熱愛是純潔真實的;它只是對正義之愛的一種表現,雖然常是難以置信,然而絕非假話。在我所說的誠實的人的心目中,正義和真理是兩個同義詞,他不加區別地加以使用。他衷心崇敬的神聖的真理根本不是一些毫無所謂的事實和毫無用處的名稱,而在於要把應屬於每個人的東西歸於每個人:包括真正屬於他的事物、功績或罪過、榮譽或指責、讚揚或非難。他對任何人都不虛僞,因爲他的公正不容許他這樣做,而他也不願不公正地損害任何人;他對自己也不虛僞,因爲他的良心不容許他這樣做,而且他也不會把不屬於他的東西歸在他的名下。他所珍惜的是自尊自重,這是他須臾不可缺的財富,而他把犧牲這一財富去贏得別人對他的尊重看成是真正的損失。他有時也會在他認爲無所謂的問題上撒謊,毫無顧忌,而且也並不認爲是撒謊,但絕不是爲了別人或自己的好處,也不是爲了要損害別人或自己。在一切與歷史事實、人的行爲、正義、社交活動、有益的知識有關的問題上,他將在自己力所能及的範圍內,防止自己和別人去犯錯誤。在他看來,除此之外的任何謊言都不是謊言。如果《格尼德聖堂》是部有益的作品,那麼所謂希臘手稿這個故事就不過是個無罪的虛構,而如果這部作品是部危險的作品,那麼這就是一個完全應該受到懲罰的謊言了。
這些就是我的良心在謊言和真實問題上所遵循的法則。在我的理性採納這些法則以前,我的感情早就自發地遵循它們,而我的道德本能則在沒有外力協助的情況下予以實施。以可憐的瑪麗永姑娘爲受害人的那個罪惡的謊言,給我留下了無法消除的悔恨,使我在餘生中不僅沒有再撒任何這類的謊,而且也沒有撒過以任何方式損害別人的利益和名聲的謊,我把是否損害別人的利益和名聲作爲界線,運用於任何場合,省掉了去精確權衡利害、區分有害的謊言和出於善意的謊言的麻煩;我把這兩種謊言都視作有罪,不許自己犯其中的任何一種。
在這類問題以及在一切問題上,我的氣質對我的生活準則,或者毋寧說對我的生活習慣產生過很大的影響,因爲我這個人做事是不大按照什麼條規的,也可以說是在任何事情上,除了聽憑天性的衝動以外,不大遵循其他規矩的。我從來沒有起過念頭要撒一個事先想好的謊,從來沒有爲了自己的利益而撒過謊;不過當我不得不參加談話,而由於思想遲鈍,不善言詞,必須求助於虛構才能找出幾句話來的時候,爲了擺脫窘態,出於害羞心理,時常也在一些無關緊要,或者至多跟我個人有關的事上撒謊。當有必要講話,而一時又想不起什麼有意思的真實故事時,就只好現編一點故事,免得一言不發;在編故事時,我儘量避免編造謊言,也就是說,儘量避免有損於正義和真理,而只是一些對任何人以及對我自己都無關緊要的虛構。我的意思是要在這樣一些虛構中,用倫理道德的真實來替代事實的真實,也就是要很好地表現人心的自然情感,從中得出一些有用的教益,總之是要講一點道德故事;然而這就要求有更多的機智,而且要求更好的口才,才能化閒言碎語爲有益的教導。可談話進行得很快,我的思路跟不上去,這就幾乎總是迫使我沒等想好就得開口,結果時常是蠢話連篇。話剛一出口,理性就使我感覺不對頭,心裏就直嘀咕,不過話既然沒經思考就出了口,要改也改不了了。
還是出於我的氣質的難以抗拒的最初衝動,在難以預料的瞬間,害羞和靦腆時常使我說些謊話,這裏並沒有意志的份兒,而是在意志力出現之前,由於有必要即刻作答而說出來的。可憐的瑪麗永那件事給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足以使我永遠避免說可能有損於人的謊,可擋不住我在只牽涉到我個人時,爲了擺脫窘境而說謊——這樣的謊話,跟可能影響別人命運的謊話一樣,也是違揹我的良心和原則的。
我請老天爲我作證,如果我在這種情況下馬上就能把爲自己辯解的謊話收回,把使我受責的真相說出來而不致遭受反覆無常之譏的話,我是心甘情願這樣做的;然而怕當衆出醜這樣一種害羞心理卻把我阻止了;對這樣的錯誤我是真心悔恨的,然而沒有勇氣去糾正。有一個例子可以把我要說的意思解釋清楚,說明我撒謊既不是爲自己的什麼好處,也不是爲自己的自尊心,更不是出於妒忌或惡意,而純粹是由於一時的尷尬或難爲情,有時也明明曉得這謊話有人知道底細,而且根本幫不了我什麼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