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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我而言,知識化的過程就是一個被概念化的過程,從一個活生生的人變成一個機器的過程。
從1984年初到1991年底,整整八年我處於職業寫作狀態中,日以繼夜,除了寫字就是看書。離人羣遠了,離社會遠了,偶爾上街也如隔着玻璃魚缸看新鮮。一切發現、感悟皆非生活經驗而是來自書本。那些貌似形象、生動的文字概念又因其言之鑿鑿、確有深意於是被輕易地接受了,當做生活本質牢固樹立在頭腦中。思路似乎也因讀書開闊了、拓展了、清晰了。沿着書本構成的認識捷徑快速前進給人一種提高了的快意。世俗的樂趣和慾望被理智打入不齒於人類的範疇。久而久之,對生活本身失去了熱情,甚至產生輕視的情緒,習慣於只去想、考慮一些更深的問題,殊不知通往這些問題的階梯都是由概念堆砌的,一旦步入其上,就再也難以抽身。
概念這東西有它很鮮明的特性,那就是隻對概念有反應,而對生活、那些無法概念的東西則無動於衷或無法應付。概念的另一個特性就是它組成了很多偉大的字眼兒,經常使用這些字眼兒會對人產生強烈暗示,以爲自己進入常人無法企及的境界,離真理更近了,進而有了闡釋言說真理的強烈慾望。搞得不好甚至會誤會自己是上帝的代言人。這就沒法再寫正經常規小說了,每寫下一句對話,一個動作都會有概念急急忙忙跑出來把抽象的含義強加之上。這當然可以使一句句子含義多樣乃至豐富,可無法完成哪怕一個自然段,硬寫下去也是言在此而意在彼,千字之後便不知所云了。到了後來,乾脆對常規小說產生蔑視,以爲全世界只有一部《聖經》配稱爲文學。把自己的一些屁話視爲微言大義的啓示。
概念的第三個特性是每一個概念都可以多解,你說得越肯定引起的爭議越大。概念化的人都像白癡一樣聽不懂人話,越簡單越聽不懂。和另一個概念化的人爭論起來會像打撲克一樣用同一些牌一局一局打起來沒完,你會發現大家擁護的是同一個概念,反對的也是同樣的東西。何以互相隔膜到如此程度,不得不使人懷疑爭論的原委意在攻擊人身。這也就是概念的第四個特性:從概念出發畫出的曲線是一路向下的,最終到達下流。
有聰明人講中國文學沒有大家是因爲中國作家都太聰明瞭。還有笨蛋說是缺乏激情。我的悲劇是在知識面前失去了自我。我沒能抵禦住在知識宮殿扮演一個角色的誘惑,結果和別人一樣淨身當了個太監。被概念徹底馴服的人是寫不出好小說的。我指的好小說是那些能最大限度再現生活表象的。那些被知識分子自己無恥吹捧的其實僅僅是從概念到概念的小說,我們自己知道那有多簡單多容易。我毀了。我的語言完蛋了。看這篇自序的文字就會一目瞭然我現在的語言是多麼拗口蹩腳、雜亂晦澀。我不知道怎麼擺脫概念的控制,這趨勢可不可以逆轉。我爲自己從思路到文風的知識分子化感到噁心。我曾經想靠講幾句粗話和挺身叫罵阻止自己的墮落,可笑的是我在大罵知識分子時發現自己只有站在知識分子立場上才罵得出口罵得帶勁兒。這真沒意思。我想不出好的比喻。我不知道還有什麼東西你要指責它就會變成它像知識分子那麼神奇。
所以,假使我現在仍對知識分子時有不敬,並非針對任何人,而是出於對自身的厭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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