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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鶯鶯傳》我讀得比較早,大約是十歲左右,這是我父親書架上的一本唐傳奇選本中的一篇,文言文,沒怎麼懂。《白娘子永鎮雷峯塔》是稍後看的,正值青春期,聽說“三言二拍”中很多淫穢描寫,當色情讀物跳着看的,因此,兩個小說都給誤讀了。到這次選編前,我都當這兩篇小說是悽美動人的愛情故事,兩位小姐勇敢地追求愛情,反封建什麼的,尤其是白小姐,妖精之身,其執著不改初衷真令人類汗顏。我鼓搗電影的時候還想把這故事拍成現代城市版,情色暴力都有了批判性也挺強,也曾大發過感慨:我們的古人那時就對人性看得如此深刻,觀念很前衛呢。這次一看,蠻不是那麼回事,種種美麗全是後來戲曲《白蛇傳》的溢美。原小說中白娘子動輒“圓睜怪眼”,與許仙的情分也不過是見面就辦事兒,“放出迷人聲態——喜得許仙如遇神仙”。非但如此,還是一小偷,送許仙的銀子都是偷國庫和別人家的,連累得許小乙一出門就喫官司。這樣一個手腳不乾淨的女人,作者何曾在她身上寄託過什麼美好理想,只當她是妖,法海把她收了,也就如同警察關起來一個女流氓,大家鬆了一口氣。變成四大愛情傳說之一,起名白素貞,倒叫人懷疑這一居心不是宣傳自由戀愛,還是教婦女守節。
《鶯鶯傳》更是無恥,那唐朝詩人玩弄完婦女,還胡說些好男兒當不被美色所誘,進得去出得來,不墮凌雲志的便宜話。這廝倒也不全說謊,也承認四個字:始亂終棄。由此可見,唐朝的文人流氓還算老實,基本事實還認賬。再後世的文人連這樣的老實話都不講了,胡扯些反封建之類的大道理倒也罷了,只是不該把男人美化成癡情種子,《西廂記》文辭的確很美,只怕鶯鶯看了要落淚。也不是什麼愛情悲劇都是社會造成的,更別說那些大量發生的性交了。
《驛站長》既甜蜜又傷感,意境近於今天的流行歌曲,正適合青春期少年閱讀。當年這小說以及一批同類俄國傷感小說奠定了我的小布爾喬亞情調,信仰遭遺棄被背叛的情感,能夠被自己所愛的人傷害覺得很幸福呢,獨自一人鬱鬱寡歡,死在不爲人所知的地方,很牛×啊!
《獻給愛斯美的故事》正如副標題“——懷着愛和悽楚”。讀的時候我也剛從部隊復員,也沒打過仗,也沒崩潰過,精神清醒正常得自己都膩歪,但不知爲什麼感到委屈,受了虧待,想得到安慰,情感脆弱得一塌糊塗,讀的時候沒感覺,三個月後冷不丁想起,大受感動,要不是這情緒來得太突然,眼睛沒準備,來不及反應,也就哭了。那是一股柔情啊,像冷天看見一支燭光,心靈受到溫暖也就夠了。怎麼也忘不了那個小男孩的謎語:牆和牆說什麼——在拐彎那兒碰頭。
三島由紀夫的《憂國》比較特別,這小說是我去年纔看的。這個作家早就知道,當年他切腹自殺時我們這裏的報紙還批判過他。一直也認爲此人是個狂熱分子,生活方式超過文學成就。承蒙作家出版社惠贈一套“三島系列”,纔開始認真讀他。這人的華麗文風給我很深印象,現在我也不能說喜歡他,這人是不可以親近的。《憂國》可說是作者用文字演習了一遍切腹的過程,感官刺激極爲強烈,使人既厭惡又情不自禁受到吸引,可以把文字變得像鮮血一樣觸目驚心也是登峯造極的能力了吧。我們這裏也有像他那樣壯懷激烈的人,文字水平在三島之上,只是這種事不能光說說就完的,要當那樣的人,也要去做,那才叫人無話可說。別人可以誇誇其談,你不可以!信仰,是要喝血的,真正有信仰的人用不着拿別人的血去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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調侃,是一種很重要的文學風格,現在我終於有機會證明這一點了。歐·亨利就不必多說了,這老先生是專門幽默的,小說連起來也可拍很長的情景喜劇。《刎頸之交》相當於咱們這兒的“兩肋插刀”,都說的是男人間的一種神話,我叫“流氓假仗義”。其實你早該發現調侃的絕好對象是什麼,都是那吹得很大的東西。
毛姆的《沒有毛髮的墨西哥人》我是在一本偵探小說集裏看到的,也不能算嚴格的偵探小說,還是寫人,活畫了一個狂妄的殺手嘴臉。我是狂熱喜歡英國作家寫的偵探小說,他們用詞極其講究,翻譯過來也很精當,幾乎無一例外地喜歡調侃,以至荒誕,那種冷酷的筆法常使我感到英國人誰也不喜歡,包括他們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