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先母寡居 (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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先父以文行忠信,受社會普遍尊崇。然先父與親族交遊間,語不及私。往來酬酢,皆守禮節,絕不奢縱,亦不示人以貧窘窮迫相。他人亦絕少知餘家之經濟實況。一日,先伯父家從兄途中與一不相識人語,此人盛道先父爲人不去口。從兄曰:"外人都知家叔父爲人,卻不問家叔父闔家生活。"語聞於先父,特召先兄與從兄誡之曰:"生活各家不同,非年輕人所當過問,更不宜與外人道之。"先母日常,戚族來往,亦絕不談及家庭經濟。
及先父之喪,親族吊者羣集,始悉我家之艱困,力主孤寡生活,當依例領取懷海義莊之撫卹。先母泣不允,曰:"先夫在日,常言生平惟一憾事,乃與諸伯叔父爲義莊涉訟。稍可贖歉疚於萬一者,自問存心無一毫私圖耳。今棺木未入土,其妻其子,即喫義莊撫卹米,何顏面見先夫於地下?"諸親族爭言:"二相生平絕不懷私圖,不惟親族羣知之,即路人不相識者,亦皆知。義莊撫養孤寡,乃符合列祖列宗遺意。且五世同堂一門,孤寡受撫卹者何限。二嫂獨不受,此諸家懷念往昔,何以自安。"先母不獲已,召先兄與餘立面前,泣曰:"汝兄弟聞所言否?幸能立志早謀自立。"先兄及餘皆俯首泣不止。
先母不識字,十六歲來歸。餘幼小初有知識,即側聞先母與先姊先兄之日常相語。及後知識漸開,乃知先母凡與子女言,絕非教誨,更無斥責,只是閒話家常。其話家常,則必及先祖母先父,必以先祖母先父爲主,乃牽連及於宗族鄉黨間事。故其語語皆若瑣事,若閒談,而實語語皆書誨,皆有一中心。及先父卒,凡先母之告先兄及餘者,更惟以先父之遺言遺行爲主。一家生活,雖極貧苦枯寂,然餘兄弟在當時,實並不知有所謂貧苦,亦不知有所謂枯寂。惟若先父之靈,如在我前,如在我左右。日惟以獲多聞先父之遺言遺行爲樂事。
先父卒年,餘家又遷居後倉濱,即果育小學之隔鄰。是年除夕,午後,先兄去七房橋領取義莊錢米。長弟患瘧疾,寒熱交作,擁被而臥,先母在房護視。幼弟依先母身旁。餘一人獨坐大門檻上,守候先兄,久久不見其歸。近鄰各家,香菸繚繞,爆竹喧騰。同居有徽州朝奉某夫婦,見餘家室無燈,竈無火,欲招與同喫年夜飯。先母堅卻之。某夫婦堅請不已。先母曰:"非不知領君夫婦之情,亦欲待長兒歸,具香燭先祭拜祖宗,乃能進食。"某夫婦每常以此嗟嘆先母治家爲人之不可及。暮靄已深,先兄踉蹌歸。又上街,辦得祭品數物。焚燒香燭,先母率諸兒祭拜。遂草草聚食,幾深夜矣。
先父在時,向鎮上各店鋪購買貨物,例不付款,待年終清結。先父卒後,上街買小品雜物,先母命餘任之。一日,到街上購醬油,先母令攜錢往,隨購隨付。店鋪中人不受。餘堅欲付,鋪中人堅不納。謂:"汝家例可記賬,何急爲。"不得已,攜錢歸。其他店鋪亦然。先母曰:"此又爲難矣。汝父在時,家用能求節省即可。今非昔比,萬一年終有拖欠,又奈何。"及歲除,鎮上各店鋪派人四出收賬,例先赴四鄉,鎮上又分區分家,認爲最可靠者最後至。餘家必在午夜後,亦有黎明始到者。例須手提燈籠,示除夕未過。先母必令先兄及餘坐守,不願閉門有拖欠。餘兄及餘往往竟夕不寐。但亦有竟不來者。先母曰:"家中有錢,可勿記賬在心,家中無錢,豈不令我心上老記一賬。"及餘家遷返七房橋,此事始已。及後,先兄及餘每月進款,必交先母。及歲除,先兄及餘集先母臥室,先兄必開先母抽屜,得十元八元,必曰:"今年又有餘存。"母子三人,皆面有喜色。
先父之卒,諸親族羣來爲先兄介紹蘇錫兩地商店任職,先母皆不允。曰:"先夫教讀兩兒,用心甚至。今長兒學業未成,我當遵先夫遺志,爲錢氏家族保留幾顆讀書種子,不忍令其遽爾棄學。"明年冬,適常州府中學堂新成立,先兄考取師範班,餘考取中學班。師範班一年即畢業,同學四十人,年齡率在三十以上,有抱孫爲祖父者。先兄年僅十九歲,貌秀神俊,聰慧有禮,學校命之爲班長。監督又召問:"汝尚年輕,當求深造,爲何投考師範班?"先兄告以上有慈母,下有諸弟,家貧急謀自立。學校特令先兄管理理化實驗室,按月給獎學金一份。翌年,以第一名畢業,諸師長同學競爲介紹教職,先兄願回家侍母,亦欲致力桑梓,遂歸。復遷家返七房橋,呼籲族中,由闔族三義莊斥資,創立小學校一所,取名又新。七房橋闔族羣子弟及齡者皆來學。先兄爲校長,另聘兩師,一爲先父舊學生,一爲先兄師範班同學,年皆四十以上。
先兄既獲職,先母即令先兄不再領懷海義莊之撫卹。先兄月薪得十許元,一家生事益窘。幸果育學校舊師長,爲餘申請得無錫縣城中某恤孤會之獎學金,得不輟學。翌年,先兄完婚。七房橋闔族皆來賀。鴻議堂上自先父先母成婚獲得一次盛大慶宴外,三十年來,此爲其第二次。先母終日在房啜泣。婚禮先拜天地,後拜親長,羣擁先母掩淚自房出至堂上。餘在旁側觀,悽感無極。回念先父去世後幾年情況,真不啻當前之如在夢寐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