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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我们早就死掉了,我们不知道。已经死掉的人,还在外面逃避死亡。死亡都不能让他们回来。
我想赶快回去把这个消息告诉村里人,快停下来吧,种地的人,赶车跑顺风买卖的人,正在吃饭喝水的人,抱着媳妇睡觉的人,我们早就死掉了,地里生长的全是过去的粮食,那些买卖早就结束了,早就没有了盈利和亏本,没有起早贪黑。我们的嘴和肠胃,多少年前就腐朽成土,一日三餐,只剩下袅袅炊烟,只剩下一个不会醒来的梦,它不知道我们已经死了。
只剩下风。
连风都不刮了。
我急急往村子赶,却怎么也回不到村子,所有的路都不对,远看着它通向村子,走着走着村子不见了。有一次,我眼看进村了,突然的,大渠上的桥断了,水黑黑朝西流,我被挡住。天已经黑了,眼前的村子亮起灯光。其实我应该清楚,连回去的路也早已荒芜。路上的脚印和车辙早被风拾走,桥断掉,被水冲走。
后来我是怎么回去的我忘记了。当我回到村里时,已经是早晨,鸡叫了,满村庄的开门声,太阳露出一小瓣,地上爬满长长的人影,他们开始吃早饭了。我看见母亲,从菜园摘来带露水的青菜,父亲的马车停在院子,他总是在我不在的时候回到家。我看见开门出来的我,五岁的样子,满眼是没做醒的梦。
原来那些坟墓全是空的。墓碑上的名字和生卒日期是虚的。它只是记载有一个人,自哪年到哪年,在这个村子生活。以后去哪儿了,都不说清楚。
荒野从没埋掉一个人,人全走掉了。一些人在远去的路上,一些人在回来的路上。我在哪里?我五岁以后的年月里,活着另外一个人,他娶妻生子,过着我不知道的生活,一年年地把身体熬老。也许等我认出他时,都已经老糊涂了。我都不想承认这个人,他跑断腿,累弯腰,剩下两颗牙,带着浑身的病痛来到我的生命中。什么样的路途让他跑坏了腿,什么样的生活把他折磨成这样?仿佛我是一头丢掉的牲口,被谁偷去使唤了几十年,又放了回来。我拉了几年车,犁了多少地,挨了多少鞭,我都不知道。他们把我的一条腿使唤坏,把我腰上的劲全用完,让我剩下两颗摇晃的牙,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