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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待一個敘述構想就像是對待婚姻一樣需要深思熟慮。在這方面,馬爾克斯和馬勒不謀而合。海明威和他們有所不同,雖然海明威也同意對一個題材進行“陳放”是必要的,他反對倉促動筆,可是他認爲不能擱置太久。過久的擱置會喪失敘述者的激情,最終會使美妙的構思淪落爲遺忘之物。然而,馬爾克斯和馬勒似乎從不爲此操心,就像他們從不擔心自己的妻子是否會與人私奔,他們相信自己的構想會和自己的妻子一樣忠實可靠。在對一個構想進行長期的陳放或者丟棄之時,馬爾克斯和馬勒並沒有袖手旁觀,他們一直在等待,確切地說是在尋找理查·施特勞斯所說的“激發”,也就是靈感突出的出現。如同馬勒在布羅追悼會上的遭遇,在對《百年孤獨》的構想丟棄了十五年以後,有一天,當馬爾克斯帶着妻子和兒子開車去阿卡普爾科旅行時,他腦中突然出現了一段敘述——“多年之後,面對槍決行刑隊,雷奧良諾·布恩地亞上校將會想起,他父親帶他去見識冰塊的那個遙遠的下午。”
於是,旅行在中途結束了,《百年孤獨》的寫作開始了。這情景有點像奧克塔維奧·帕斯所說的,靈感來到時“詞語不待我們呼喚就自我呈現出來”。帕斯將這樣的時刻稱爲“靈光一閃”,然後他從另一個角度解釋了什麼是靈感,他說:“靈感就是文學經驗本身。”與歌德不同的是,帕斯強調了藝術家自身的修養、技巧和洞察力的重要性,同時他也爲“陳放”或者“丟棄”的必要性提供了支持。在帕斯看來,正是這些因素首先構成了河牀,然後靈感之水才得以永不間斷地流淌和盪漾;而且“文學經驗本身”也創造了藝術家的個性,帕斯認爲藝術家與衆不同的獨特品質來源於靈感,正是因爲“經驗”的不同,所獲得的靈感也不相同。他說:“什麼叫靈感?我不知道。但我知道,正是那種東西使魯文·達里奧的一行十一音節詩有別於貢戈拉,也有別於克維多。”
加西亞·馬爾克斯對靈感的解釋走向了寫作的現實,或者說他走向了蘇格拉底的反面,他對門多薩說:“靈感這個詞已經給浪漫主義作家搞得聲名狼藉了。我認爲,靈感既不是一種才能,也不是一種天賦,而是作家堅韌不拔的精神和精湛的技巧爲他們所努力要表達的主題做出的一種和解。”馬爾克斯想說的似乎是歌德那句著名的格言——天才即勤奮,但是他並不認爲自己的成就是象徵性的,他將靈感解釋爲令他着迷的工作。“當一個人想寫點東西的時候,那麼這個人和他要表達的主題之間就會產生一種互相制約的緊張關係,因爲寫作的人要設法探究主題,而主題則力圖設置種種障礙。有時候,一切障礙會一掃而光,一切矛盾會迎刃而解,會發生過去夢想不到的事情。這時候,你纔會感到,寫作是人生最美好的事情。”然後,寫作者纔會明白什麼是靈感。他補充道,“這就是我所認爲的靈感。”
我手頭的資料表示了兩個不同的事實,古典主義對靈感的解釋使藝術創作顯得單純和寧靜,而理查·施特勞斯之後的解釋使創作活動變得令人望而生畏。然而無論哪一種解釋都不是唯一的聲音,當古典主義認爲靈感就是神的意旨時,思想的權威蒙田表示“必須審慎看待神的意旨”,因爲“誰人能知上帝的意圖,誰人能想象天主的意旨”。蒙田以他一貫的幽默說:“太陽願意投射給我們多少陽光,我們就接受多少。誰要是爲了讓自己身上多受陽光而抬起眼睛,他的自以爲是就要受到懲罰。”同樣的道理,那些敢於解釋靈感的後來者,在他們的解釋結束之後,也會出現和帕斯相類似的擔憂,帕斯在完成他的解釋工作後聲明:“像所有的人一樣,我的答案也是暫時性的。”
從蘇格拉底到馬爾克斯,有關靈感解釋的歷史,似乎只是爲了表明創作越來越艱難的歷史。而究竟什麼是靈感,回答的聲音永遠在變奏着。如果有人告訴我:“人們所以要解釋靈感,並不是他們知道靈感,而是他們不知道。”我不會奇怪。
一九九九年七月十八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