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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位姓名不詳的古羅馬人,留下了一段出處不詳的拉丁語,意思是:“他們著書,不像是出自一個深刻的信念,而像是找個難題鍛鍊思維。”另一位名叫歐里庇德斯的人說:“上帝的著作各不相同,令我們無所適從。”而古羅馬時期最爲著名的政客西塞羅不無心酸地說道:“我們的感覺是有限的,我們的智力是弱的,我們的人生又太短了。”
這其實是我們源遠流長的悲哀。很多爲了鍛鍊思維而不是出於信念生長起來的思想影響着我們,再讓我們世代相傳;讓我們心甘情願地去接受那些顯而易見的邏輯的引誘,爲了去尋找隱藏中的、撲朔迷離和時隱時現的邏輯;在動機的後面去探索原因的位置,反過來又在原因的後面去了解動機的形式,週而復始,沒有止境。然後我們陷入了無所適從之中,因爲上帝的著作各不相同。接着我們開始懷疑,最終懷疑還是落到了自己頭上,於是西塞羅的心酸流傳至今。
兩千多年之後,有一位名叫墨裏·施瓦茲的美國人繼承了西塞羅的心酸。他大約在1917年的時候來到了人間,然後在1995年告別而去。這位俄裔猶太人在這個充滿了戰爭和冷戰、革命和動亂、經濟蕭條和經濟繁榮的世界上逗留了78年,他差不多經歷了整整一個世紀。他所經歷的世紀是西塞羅他們望塵莫及的世紀,這已經不是在元老會議上誇誇其談就可以搞掉政敵的世紀。這是一個什麼樣的世紀?在依塞亞·柏林眼中,這是“西方史上最可怕的一個世紀”;寫下了《蠅王》的戈爾丁和法國的生態學家迪蒙繼續了依塞亞·柏林的話語,前者認爲“這真是人類史上最血腥動盪的一個世紀”,後者把它看作“一個屠殺、戰亂不停的時代”;梅紐因的語氣倒是十分溫和,不過他更加絕望,他說:“它爲人類興起了所能想象的最大希望,但是同時卻也摧毀了所有的幻想與理想。”
這就是墨裏·施瓦茲的時代,也是很多人的時代,他們在喧囂的工業革命裏度過了童年的歲月,然後在高科技的信息社會里閉上了生命的眼睛。對墨裏·施瓦茲來說,也對其他人來說,尤其是對美國人來說,他們的經歷就像人類學家巴諾哈所說的:“在一個人的個人經歷——安安靜靜地生、幼、老、死,走過一生沒有任何重大冒險患難——與20世紀的真實事蹟……人類經歷的種種恐怖事件之間,有着極爲強烈顯著的矛盾對比。”墨裏·施瓦茲的一生證實了巴諾哈的話,他確實以安安靜靜的人生走過了這個動盪不安的世紀。他以美國的方式長大成人,然後認識了成爲他妻子的夏洛特,經歷了一生中唯一的一次婚姻,他有兩個兒子。他開始時的職業是心理和精神分析醫生,不久後就成爲了一名社會學教授,並且以此結束。
這似乎是風平浪靜的人生之路,墨裏·施瓦茲走過了兒子、丈夫和父親的歷程,他在人生的每一個環節上都是盡力而爲,就像他長期以來所從事的教授工作那樣,認真對待來到的每一天。因此這是一個優秀的人,同時也是一個十分普通的人,或者說他的優秀之處正是在於他以普通人的普遍方式生活着,兢兢業業地去承擔命運賦予自己的全部責任,並且以同樣的態度去品嚐那些綿延不絕的歡樂和苦惱。他可能具備某些特殊的才華,他的工作確實也爲這樣的才華提供了一些機會。不過在更多的時候,他的才華會在日常生活中找到更加肥沃的土壤,結出豐碩之果,從而讓自己時常心領神會地去體驗世俗的樂趣,這是一個真正的人、同時也是所有的人應該得到的體驗。而且,他還是一個天生的觀察者,他對自己職業的選擇更像是命運的安排,他的選擇確實正確。他喜歡觀察別人,因爲這同時也在觀察自己。他學會了如何讓別人的苦惱和喜悅來喚醒自己的苦惱和喜悅,反過來又以自己的感受去辨認出別人的內心。他在這方面才華橫溢,他能夠在嚴肅的職業裏獲得生活的輕鬆,讓它們不分彼此。可以這麼說,墨裏·施瓦茲的人生之旅碩果累累,他的努力和執着並不是爲了讓自己作爲一名教授如何出色,而是爲了成爲一個更加地道的人。
因此,當這樣一個人在晚年身患絕症之時,來日有限的現實會使殘留的生命更加明亮。於是,墨裏·施瓦茲人生的價值在絕症的摧殘裏閃閃發光,如同暴雨衝淋以後的樹林一樣煥然一新。在這最後的時刻,這位老人對時間的每一分鐘的仔細品味,使原本短暫的生命一次次地被拉長了,彷彿他一次次地推開了死亡急躁不安的手,彷彿他對生命的體驗纔剛剛開始。他時常哭泣,也時常微笑,這是一個臨終老人的哭泣和微笑,有時候又像是一個初生嬰兒的哭泣和微笑。墨裏·施瓦茲寬容爲懷,而且熱愛交流,這樣的品質在他生命的終點更加突出。他談論心理建設的必要性,因爲它可以降低絕望來到時的影響力;他談論了挫折感,談論了感傷,談論了命運,談論了回憶的方式。然後他強調了生活的積極,強調了交流的重要,強調了要善待自己,強調了要學會控制自己的內心。最後他談到了死亡,事實上他一開始就談到了死亡,所有的話題都因此而起,就像在鏡中才能見到自己的形象,墨裏·施瓦茲在死亡裏見到的生命似乎更加清晰,也更加生機勃勃。這是一位博學的老人,而且他奔向死亡的步伐誰也趕不上,因此他臨終的遺言百感交集,他留下的已經不是個人的生命旅程,彷彿是所有人的人生道路匯聚起來後出現的人生廣場。
墨裏·施瓦茲一直在對抗死亡,可是他從來沒有強大的時候,他最令人感動的也是他對抗中的軟弱,他的軟弱其實是我們由來已久的品質,是我們面對死亡時不約而同的態度。他的身心全部投入到了對自己,同時也是對別人的研究之中,然後盛開了思想之花。他繼承了西塞羅的心酸,當然他思想裏最後的光芒不是爲了找個難題鍛鍊思維,確實是出於深刻的信念,這樣的信念其實隱藏在每一個人的心中,墨裏·施瓦茲說了出來,不過他沒有說完,因爲在有關人生的話題上沒有權威的聲音,也沒有最後的聲音,就像歐里庇德斯所說的“上帝的著作各不相同”。於是在結束的時候,墨裏·施瓦茲只能無可奈何地說:“誰知道呢?”
然而,墨裏·施瓦茲的人生之路至少提醒了我們,讓我們注意到在巴諾哈所指出的兩條道路,也就是個人的道路和歷史的道路存在着平等的可能。在巴諾哈所謂的時代的“真實事蹟”的對面,“安安靜靜”的個人經歷同樣有着不可忽視的重要性,而且這樣的經歷因爲更爲廣泛地被人們所擁有,也就會更爲持久地被人們所銘記。墨裏·施瓦茲的存在,以及他生命消失以後繼續存在的事實,也說明了人們對個人經歷的熱愛和關注。這其實是一個最爲古老的課題,它的起源幾乎就是人類的起源;同時它也是最新鮮的課題,每一個新生的嬰兒都會不斷地去學會面對它。因爲當墨裏·施瓦茲的個人經歷喚醒了人們自己經歷的時候,也就逐漸地成爲了他們共同的經歷,當然這樣的經歷是“安安靜靜”的。與此同時,墨裏·施瓦茲也證實了波普的話,這位啓蒙主義時期的詩人這樣說:“人類的正當研究便是人。”
墨裏·施瓦茲年輕的時候曾經爲到底是攻讀心理學還是社會學而猶豫不決,“其實我一直對心理學很有興趣,不過最後因爲心理學必須用白老鼠做實驗,而使我打了退堂鼓。”內心的脆弱使他進入了芝加哥大學攻讀社會學,並且取得了博士學位。在一家心理醫院從事研究是他的第一份工作,他明白了心理學並不僅僅針對個人,社會學也並不僅僅針對社會。他的第二份工作使他和阿弗列德·H.施丹頓一起寫下了《心理醫院》。此書被認爲是社會心理學方面的經典之作。這是他和他的朋友在一家非傳統的精神分析醫院的工作成果,也是他年輕時對心理學熱愛的延伸。《心理醫院》的出版使他獲得了布蘭代斯大學的教職,一干就是三十多年。他是一個勤奮和成功的教授,雖然他沒有依塞亞·柏林那樣的顯赫名聲,可是與其他更多的教授相比,他的成就已經是令人羨慕了。對生存處境的關心和對內心之謎的好奇,使墨裏·施瓦茲在60年代與朋友一起創建了“溫室”,這是一個平價的心理治療機構,用他的學生保羅·索爾曼的話來說——“他認爲那裏是他療傷止痛的地方,開始是哀悼母親之死,最後則是爲了身染惡疾的自己。”墨裏·施瓦茲似乎證實了因果報應的存在,他最初在一家心理醫院開始自己的研究,隨後又在一家精神分析醫院與阿弗列德·H.施丹頓共事,又到“溫室”的設立,最後建立了“死亡和心靈歸屬”的團體,墨裏·施瓦茲畢生的事業都是在研究人,或者說他對別人的研究最終成爲了對自己的研究,同時正是對自己的不斷髮現使他能夠更多地去發現別人。因此當他幫助別人的內心在迷途中尋找方向的時候,他也是在爲自己尋找出路,於是他知道了心靈的寬廣,他知道了自己的內心並不僅僅屬於自己,就如殊途同歸那樣,經歷不同的人和性格不同的人時常會爲了一個相似的問題走到一起,這時候一個人的內心就可以將所有人的內心凝聚起來,然後像天空一樣籠罩着自己,也籠罩着所有的人。晚年的墨裏·施瓦茲擁有了約翰·堂恩在《祈禱文集》裏所流露的情感,約翰·堂恩說:“任何人的死亡都使我受到損失,因爲我包孕在人類之中。”
墨裏·施瓦茲當然遭受過很多挫折,他的母親在他八歲時就離開了人世,他的童年“表面上嘻嘻哈哈,其實心裏充滿了悲傷”,而且童年時就已經來到的挫折在他成年以後仍然會不斷出現,就如變奏曲似的貫穿了他的一生。然而這些挫折算不了什麼,幾乎所有的人都承受過類似的挫折,與巴諾哈所指出的20世紀的真實事蹟相比,墨裏·施瓦茲的挫折只是生命旅程裏接連出現的小段插曲,或者說是在一首流暢的鋼琴曲裏不小心彈出的錯音。這位退休的教授像其他老人一樣,在經歷了愛情和生兒育女之後,在經歷了事業的奮鬥和生活的磨難之後,他可以喘一口氣了,然後步履緩慢和悠閒地走向生命的盡頭。當然他必須去承受身體衰老帶來的種種不便,這樣的衰老裏還時刻包含着疾病的襲擊,可是幾乎所有的老人都不能去習慣這一切,墨裏·施瓦茲也同樣如此。就像他後來在亞歷山大·羅文的著作《身體的背叛》裏所讀到的那樣,“羅文醫生在書中指出,我們總以爲我們的身體隨時都應該處於最佳狀態,至少也應該一直保持良好的狀態,彷彿我們奉命必須永遠健康無恙,身體必須永遠反應靈活。一旦它不符合我們的期待時,我們就覺得被身體背叛了。”墨裏·施瓦茲心想:“這或許是讓我們相信自己是不朽的一種方式。”可是“我們終究會死,我們其實很脆弱,而且隨時都可能一命嗚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