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亮程提示您:看后求收藏(猫扑小说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那些保存完好的古铜壶,都是一打造好就交给时间在使用。就像佛窟的那些壁画主要是交给时间在看。铜匠们打造铜壶时,知道哪些是给人用的,哪些是给时间用的。他们会把更多的精力和智慧花费在人不用的物件上。也就是说,铜匠打造的最精美的铜壶,都不是用来装水的。铜匠希望这样的作品,被人重金买去,然后深埋沙漠。铜匠也可以自己把这样的作品埋在沙漠,留给时间。但铜匠还是希望它先卖成钱,在别人手里被埋掉。
一般人能看出祖传的老东西有多老,但土里出来的东西,就不好看了。土里的时间不同于地上,谁都没在土里待过。但是托乎提好像在土里待过,对土里埋的东西熟悉得很,一个东西到手,闻一闻味道,就知道在土里埋了多少年。是三百年六百年还是一千年。一千年就是十四五个七十岁人加起来活掉的时间。托乎提这样说。
一般人见过七十岁的老人,但没见过十几个七十岁老人活掉的时间有多老。托乎提知道,就是一把千年铜壶上的那种老。但这种老他没法让徒弟也看到。也许他的徒弟活到跟他一样老的时候,会看懂铜壶上的老。能看懂老,就看懂时间了。
在文物贩子托乎提眼里,这个地方的生活,一直就没变过。生活本身是一个更大的文物,那些被老城人过了千百年没有变化的生活,没人来收藏,这样的文物变不成钱,但更有价值。整个龟兹老城就是一个大文物,毛驴和驴车是古代的,馕和馕坑是古代的,坎土曼和镰刀是古代的,龟兹河边那些土块房子和房子里的人是古代的,杏树桑树麦子苞谷是古代的,葡萄是古代的,坐在龟兹桥头那些老头忧郁的目光是古代的,少女唇边的微笑和羞涩是古代的,还活着的最后一个王爷是古代的,土肥皂是古代的,桑木碗和木勺木盆是古代的,铜壶的样式图案是古代的,铁匠铺铜匠铺大锤小锤的叮当声是古代的,染眉毛的奥斯曼草是古代的,牲畜巴扎上羊羔的叫声和驴鸣是古代的,托包克游戏是古代的,鸽子和斗鸡是古代的,女人的乳房和屁股是古代的,炊烟是古代的,土墙和土墙的影子是古代的。
时间在这里不走了,好多老东西都在,或者说许多东西老在了这里,那些几千年的老东西,都能在龟兹桥头等到。等待本身也是古老的,这里的人,一直在过着一种叫等待的生活,在龟兹老城达达达的驴蹄声里,尘土飘起,尘土落下。时间像一个个远路上的亲人,走到这里不动了,到家了。它用一千年、两千年,甚至更长的时间走来,在每一样东西上都留下了路,时间一直沿着它的老路走来,它到来的时候,河滩上的毛驴在鸣叫,桥头卖烤包子的师傅在吆喝,托乎提跟他的徒弟们在谈论女人,时间静悄悄地到来,成为看不见的一部分。
时间走近一把铜壶的路是能看见的,被牲口贩子托乎提看见了。你看,时间先走到铜壶表面,时间好像不喜欢光泽,它总是先从表面,把一件东西的光泽变暗,变成暗淡的月光一样。接着它找到一些接口和细微裂缝,往里面走,铜壶接口处的绿锈,就是时间凿空出来的东西,像我们挖洞挖出来的土。越来越多的时间进入时,铜壶的接口和裂缝就会变大。接着时间进入铜壶内部。内部也有一个时间——壶自身的时间。它一直在抵抗外面的时间。两个时间汇合时,壶就不像样子。这时铜壶的样子就是时间的样子。时间把每一件事物变成它自己。时间就到家了。
每个东西都是时间的终点。所有的时间,走向一把铜壶。那些古代的时间和现在的时间,都停在铜壶上。一把铜壶上的时间,就是自它诞生始的所有时间。贩牲口的大牙子托乎提看见了留在这个地方所有东西上的时间,他认识它。
他的徒弟们还不认识时间,他没办法让他们认识,只有给他们讲女人,讲女人最消磨时间,不知不觉,半天就过去了。托乎提这么老了,闻到女人的香味,看到女人的屁股还是心动。托乎提说,女人永远是个新东西。从女人身上能看见新的时间来了。这时候,托乎提会睁一下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