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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八篇東西,都是用‘舊瓶裝新酒’的辦法寫成的。‘舊瓶新酒’這問題的討論已有不少,我不想再說什麼。我只願作出幾篇,看看到底有無好處。不動手製作而專事討論,恐怕問題就老懸在那裏,而且也許還越說離題越遠了。“
這篇小序太小了,未能道出箇中甘苦,故再節錄四十一年一月一日出版的《抗戰文藝》中我的《三年寫作自述》的一段,用作補充:
“我寫了舊形式新內容的戲劇,寫了大鼓書,寫了河南墜子,甚至於寫了‘數來寶’。從表面上看起來,這是避重就輕——捨棄了創作,而去描紅模子。就是那些肯接受這種東西的編輯者也大概取了聊備一格的態度,並不十分看得起他們;設若一經質問,編輯者多半是皺一皺眉頭,而答以‘爲了抗戰’,是不得已也。但是從我學習的經驗上看,這種東西並不容易作。第一是要寫得對;要作得對,就必須先去學習。把舊的一套先學會,然後才能推陳出新。無論是舊戲,還是鼓詞,雖然都是陳舊的東西,可是它們也還都活着。我們來寫,就是要給這些活着的東西一些新的血液,使他們進步,使他們對抗戰發生作用。這就難了。你須先學會那些套數,否則大海茫茫,無從落筆。然後,你須斟酌著舊的情形而加入新的成分。你須把它寫得象個樣子,而留神着你自己別迷陷在裏面。你須把新的成分逐漸添進去,而使新舊諧調,無論從字彙上,還是技巧上,都不顯出掛着辮子而戴大禮帽的蠢樣子。爲了抗戰,你須教訓;爲了文藝,你須要美好。可是,在這裏,你須用別人定好了的形式與言語去教訓,去設法使之美好。你越研究,你越覺得有趣;那些別人規定的形式,用的語言,是那麼精巧生動,恰好足以支持它自己的生命。然而到你自己一用這形式,這語言,你就感覺到喘不過氣來。你若不割解開它,從新配置,你便丟失了你自己;你若剖析了它,而自出心裁地想把它整理好,啊!你根本就沒法收拾它了!新的是新的,舊的是舊的,妥協就是投降!因此,在試驗了不少篇鼓詞之類的東西以後,我把它們放棄了。
顯然,我放棄了舊瓶裝新酒這一套,可是我並不後悔;功夫是不欺人的。它教我明白了什麼是民間的語言,什麼是中國語言的自然的韻律。不錯,它有許多已經陳腐了的東西,可是唯其明白了哪是陳腐的,才能明白什麼是我們必須馬上送給民衆的。明乎此,知乎彼,庶幾可以說民族形式矣:我感謝這個使我能學習的機會。
就成績而論,我寫的那些舊劇與鼓詞並不甚佳。毛病是因爲我是在都市裏學習來的,寫出來的一則是模範所在,不肯離格,二則是循藝人的要求,生意相關,不能傷雅。於是,就離真正的民間文藝還很遠很遠。寫這種東西,應當寫家與演員相處一處,隨寫隨演隨改,在某地則用某地的形式與語言,或者可以收效;在都市裏閉門造車,必難合轍。“
以上所引,是四一年初的話。從那以後,除有人特約,我很少自動地去寫通俗的東西了,因爲:“對於抗戰的現實,我看今天無論哪一部門的作家都顯着更熟悉了。”換言之,就是大家已習慣了戰時的生活。舉個例說,在武漢的時候,有不少作家去寫鼓詞、唱本等通俗讀物;到今天,已由個人或機關專去作這類的東西,而曾經努力於此道的許多作家中,有不少仍折回頭去作新的小說,詩,戲劇等等。這因爲什麼?大概是因爲在抗戰初期,大家既不甚明白抗戰的實際,又不肯不努力於抗戰的宣傳,於是就拾起舊的形式,空洞的,而不無相當宣傳效果的,作出些救急的宣傳品。漸漸的,大家對於戰時生活更習慣了,對於抗戰的一切更清楚了,就自然會放棄那種空洞的宣傳,而因更關切抗戰的緣故,乃更關切文藝。那些以宣傳爲主,文藝爲副的通俗讀物,自然還有它的效用,就由專家或機關去做好了。至於抗戰文藝的主流,便應跟着抗戰的艱苦,生活的困難,而更加深刻,定非幾句空洞的口號標語所能支持的了。我說,抗戰的持久必加強了文藝的深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