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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的说来,阿卡普尔科是座可悲的城市。海被污染得不成样子,和图片全然不同。一游泳就得碰上垃圾。到处漂浮着炸薯片包装袋、报纸、塑料容器及其他莫名其妙的东西。宾馆住宿费贵得令人瞠目结舌,游泳池的水面上浮着一层闪闪发光的防晒油。游泳池旁边正在举办撕心裂肺的卡拉OK大赛,面色欠佳的瘦削的墨西哥主持人狂喊乱叫:“好了,下一位是……从……来的……小姐唱……”路上挤满了出租车,一瞧见走路的外国人必定按响喇叭。物价高,商店的女孩极不讨人喜欢。多少开始磨损的幻想——这就是我对阿卡普尔科怀有的印象。
当然我的印象有可能是片面的、错误的,我无意把自己怀有的印象原封不动地强加于人,让别人也认为“阿卡普尔科是这样一个地方”。我写这篇文章不是这个目的。实不相瞒,我这个人较之坚固的,更是动摇的,较之恒常的,更是一时性的,较之正确的,更是不正确的。而且,这终归是“我的旅行”,不是“你的旅行”。我无权也没有资格把什么强加给你。何况,事物印象往往因何时看和以怎样的角度看而截然不同。如果有人怀着“阿卡普尔科实在好上天了,那般美妙的地方简直绝无仅有”这一印象返回(当然会有很多,毕竟年年岁岁有数十万游客蜂拥而至),那也无可厚非。我不认为那些人有错。人们为寻求各自的幻想前往某处,并将其据为己有,为此支出可观的款额,消费假期,那是他们自身的金钱、自身的时间,他们拥有将其据为己有的正当权利。
但是,在偶尔沿海岸乘大巴赶到那里、又沿海岸乘大巴离开的我这样的人眼里,很遗憾,阿卡普尔科这座城市仿佛只是一个开始磨损的幻想。也许是我在到达那里之前的途中已经相当真切地目睹了这一幻想是由何种因素提供结构性支撑的缘故。阿卡普尔科、锡瓦塔内霍、伊科斯塔帕或坎昆和加里布等海岛等等,它们乃是墨西哥提供的幻想、提供的“点”,但我们想用“线”把点与点之间连起来的时候,无论情愿与否,我们势必直面现实。而这些幻想和现实的差异,在这个国家相当——有时致命——之大。
不用说,我也是为寻觅我的幻想而旅行的。不带幻想旅行的人恐怕哪里都不存在。可我寻觅的那种幻想在阿卡普尔科未能得到。总之,事情就是这样,如此而已。
在阿卡普尔科,我看到了“死亡跳水”。本来没打算看那玩意,但我凑巧住在拉戈布拉达山上的一家旅馆里(海滨的旅馆太贵,于是冒着酷暑,不屈不挠登上坡路,总算找到一家价格合适的旅馆),在附近临海的公园里喝着啤酒纳凉的时候,跳水正好在我眼前开始,所以得以——虽说是偶然——在最好的座位观看跳水。记得很久以前,在猫王埃尔维斯·普雷斯利的电影里看过跳水。电影原名为“Fun in Acapulco”,日译名好像是《阿卡普尔科之海》,里面出现了这个跳水场面。电影公映时我还是初中生,埃尔维斯在里面唱《波萨诺伐婴儿》(Bossa Nova Baby)。虽名《波萨诺伐婴儿》,但歌曲旋律压根算不上波萨诺伐,而像是把桑巴和马里亚奇[6]凑在一起的什么玩意儿。电影本身——情节已全然记不得了——也是一场闹剧。这也罢了,反正我是在那部电影中第一次看到所谓死亡跳水。
老实说,实际在拉戈布拉达山上(碰巧)观看的那场“死亡跳水”,其中几乎不含有比我从猫王埃尔维斯·普雷斯利的电影中所理解、所了解的更多的东西。场面同电影中的毫无二致。我惟一的感想是:噢,和电影一样!总之,我是赶到墨西哥来,把差不多三十年前在神户一家电影院银幕上看到的东西通过现实重新感受了一遍。觉得好像顺序颠倒了,但实情就是如此。那里面没有激动,惊叹也谈不上多少。一没觉得“噢到底是真东西有冲击力”,二没心想“什么呀还是电影上的更有刺激嘛”,只是认为“到底和电影一个样”。如此一想,甚至觉得自己此时置身此地(在晚风吹拂中喝着DOSE ESSENCE[7]观看“死亡跳水”)一事本身既是现实的又不是现实的。即使猫王突然在此现身唱起“波萨——诺——伐……”也没什么不可思议,我始终有这样的感觉。怎么说呢,那是一种应当受到细心爱抚的幻想。我并不是说那个架式不外乎是普通旅游景点的一种表演。其中当然有不可预料的危险,而且要求跳水选手具有超常的体力、足够的勇气和沉着冷静的计算。然而我还是这样想:不可能失败,电影中都是得手的!我猜想,聚集在这里的大部分人恐怕也多多少少怀有同样的感觉。
只有一点和电影不同,或者说看电影是看不明白的。第一次表演,从悬崖上往下跳的选手不是一人而是三人,三名选手从不同的位置按着时间差依次跳入远在眼下的大海。想必是考虑到光一个人跳时间太短的缘故,毕竟跳水本身是转瞬即逝的。看好三人全部跳完,我们陆陆续续离开公园。这“陆陆续续”之感同看罢“有趣倒是有趣,但情节和结尾基本不出所料”那类电影(如《007》系列和《洛奇》等)离场时观众的表现极为相似。
我们离开公园时,先跳水的两名选手已从海里上来了,身上还滴着水,就在出口那里向大家致意,一起照纪念相。他们笑容可掬,十分讨人喜欢,富于献身精神。在眼皮底下细看时,我最吃惊或者说最意外的,是他们其实就是那一带随处可见的普通墨西哥小伙子。
在探照灯照射下只穿一条游泳裤向圣母马利亚祭坛祈祷,或者站在悬崖边身体笔直全神贯注凝望虚空——刚才,我从对面公园远远看着他们的这一形象。从远处看去,他们仿佛是完全不同于我们的那类存在,是严格训练造就的英雄,是和我们不同世界的人。他们全身流溢着某种虔诚和敬畏,使我想起即将作为活人供品奉献给古代阿兹台克神的勇敢的士兵形象。或许的确是给游客观看的一项表演,但这另当别论,他们站在悬崖边为准备起跳而集中精神、调整呼吸的身姿,在我眼里却带有一种难以否认的光环。那浅黑色的肌肤在探照灯下闪闪发光,肌肉如钢铁一般坚硬,身材高大挺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