牆 (第1/2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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伊巴涅斯
每當拉包沙老爹的孫兒們和寡婦迦斯保拉的兒子們在郊野的小徑上,或是在剛巴納爾的街上碰到的時候,所有的居民都要提起那樁事變。他們互相蔑視……他們互相用目光侮辱!……這是沒有好結果的,而且當人們將那樁事變剛好有些兒淡忘的時候,村子裏便又會發生一件新的不幸的事了。
法官以及那些別的重要人物都勸這兩家世仇的青年人言歸於好;而那位教士,好上帝的一個聖徒,卻從這家跑到那家,勸他們忘記了從前的恥辱。
三十年來,拉包沙和迦斯保拉兩家的仇恨把剛巴納爾都鬧翻了。差不多就在伐朗西亞的城門邊,在這個河邊的微笑的小村落裏——它那尖頂鐘樓上的那些圓窗好像在看着那個大城市——這些野蠻人帶着一種完全是非洲人才有的惡感,不斷地掀起新的,在中世紀意大利的大家族間釀成不和的有歷史性的爭鬥和暴力行爲。最早,這兩家原是很好的朋友。他們的屋子,雖然門是開在兩條街上的,卻相連在一塊兒,只隔着一座分開兩家的後院的低牆。有天夜裏,爲着一個灌溉方面的問題,迦斯保拉家的一個人捱到了拉包沙老爹的一個兒子的一粒槍彈,挺在郊野裏死了。他的弟弟不肯讓別人說他家裏已經沒有男子,守候了一個月後,他終於在那個兇手的眉間也射進了一粒子彈。從此以後這兩家的人只是爲了要弄死對方的人而生活了,他們都忘了種地,只想趁對方不注意的當兒幹一下。有時候在大街上就開槍了,有時候當仇家的人夜晚從田野回家的時候,就在灌溉用的水道旁,密叢叢的蘆葦背後或是在堤岸的陰影裏可以聽見槍聲和看見那種悽慘的微光。有時是一個拉包沙家的人,有時是一個迦斯保拉家的人,在皮肉裏帶着一顆子彈,出發到墓地去了!復仇的渴望非但不能解掉,反而一代一代更厲害起來;簡直可以說,那兩家的孩子一從娘肚子裏出來,就都會伸手要槍去殺他們仇家的人。
經過了三十年的爭鬥以後,迦斯保拉家只剩下一個寡婦跟三個兒子,三個肌肉發達的孩子,都像塔一樣結實。在另外的一家裏只有那個拉包沙老爹,一個八十歲的老頭子,不動地坐在他的圈椅上,兩條腿已經不能活動了。這是個心裏懷有仇恨,面上起了皺紋的偶像,在這個偶像前,他的兩個孫兒立誓要維持他們家庭的榮譽。
可是時代已經變了。現在他們要在過大彌撒以後在空場子上打架是不可能的了。憲兵們眼睛不離開他們,鄰居們監視他們。而且,他們中間的任何一個人只要在小路上或是路角上停留幾分鐘,他便立刻會發現自己被一些人團團圍住,勸告他不要動手了。這種防備漸漸地變成了惱人的,而且像一個不可克服的障礙似的隔在他們中間,叫他們感到很討厭,迦斯保拉家和拉包沙家的人臨了就不再你找我,我找你了,甚至有時他們偶然相遇也要互相避開了。
爲着要互相避開,互相隔離,他們便覺得那座分開他們後院的牆是太低了。他們兩家的雞,飛到了木柴堆上,在堆積在那座牆上一捆捆的葡萄藤或者荊棘的頂上親熱得就跟親兄弟一般,兩家的婦女們就都在窗邊互相做着蔑視的手勢。這簡直是不能容忍的。這幾乎也成了家庭生活的一部分了。在跟母親商量過以後,迦斯保拉家的兒子們便把牆加高了一尺。他們的鄰居立刻表現出他們的蔑視來,也用石塊和石灰把牆增高了幾尺。因此,在這種循環不息的默默的仇恨的表現中,牆便不停地升高起來……窗子已經看不見了,就是屋頂也給遮住了……那些可憐的家禽,在這座將它們的天遮掉了一部分的高牆的淒涼的陰影下戰慄着,它們憂愁而窒息地啼着,喔喔的啼聲越過這座好像是用犧牲者的血和骨頭蓋起來的牆……
有一天下午,村莊裏的鐘報告着火警。拉包沙老人的屋子失火了。他的兒孫們都在郊外的地裏,有個孫媳婦去洗衣服了。從門縫和窗縫裏透出一陣陣着火的乾草的濃煙來。好個祖父,可憐的拉包沙在這火勢猖狂的地獄裏不能動彈地坐在他的圈椅上。他的孫女拔着自己的頭髮,爲了這場災禍都是她不小心的原故;人們在街上來往地奔走着,都被這場猛烈的火嚇住了。有幾個比較膽大些兒的人上去把門打開了,可是在那種向街上直冒火星的黑煙的旋渦跟前仍舊都只好縮了回來。
“我的爺爺!我的可憐的爺爺!”拉包沙的孫女叫喊着,徒然地看來看去想找一個能夠打救他的人。
那些旁觀者都給嚇得目瞪口呆了。倒好像他們是看見那座鐘樓向着他們走來了似的。三個強健的孩子衝到着火的屋子裏去了。原來就是迦斯保拉家的三個孩子。他們互相遞了一個眼色,於是一句話也不說,像壁虎一樣衝向那浩大的煙火裏去。當羣衆看見他們,他們又現身出來像迎神賽會似的把那坐在圈椅裏的拉包沙老爹高高地抬了出來的時候,便都喝起他們的彩來。他們把老人放下,簡直連看也不看他一眼,立刻又重新衝到猛火裏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