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心中 爺爺的塔吊 (第2/3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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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爺爺的第三個寶貝是一架塔吊。就是工地上用來吊水泥板的那東西。這架塔吊配有軌道,能左右移動,可以升降、旋轉吊臂,以不同的速度收放吊鉤,這一切都由一組開關控制。塔吊上層結構裏有複雜的動、定滑輪組,多個功率不同的電機和齒輪組,整架吊車移動時還帶有觸壁倒轉和阻尼制動的功能。這是給高年級學生講課用的,但後來不知怎麼到了家裏,成了我跟弟弟的玩具。你要知道,在七八歲的年紀上,一個男孩子獲得這樣一臺功能齊備、運轉精良、無比精密的機器,是一種令人寢食難安的體驗。我喫飯睡覺都在想那個塔吊,想弄明白它是怎麼工作的,能吊起多少東西,從哪兒獲得的力量。
而且它是全世界唯一的一架。當時我跟弟弟有這麼個共識:我們的班上都有那種家裏很早就有彩電、頓頓都能喫肉的同學,有的還住在樓房裏,冬天穿一種叫羽絨服的難看的衣服上學,即便是這種同學也不可能擁有這樣一架塔吊。
後來全家回了北京,這架塔吊成了唯一帶回來的大件教具,放在爺爺的陽臺上。那時爺爺已經得了食道癌,經常負手站在陽臺上,聽着《失•空•斬》,看着塔吊吊起一盆吊蘭,掛在晾衣竿上,又吊起另一盆,如此能看一個下午。有時他會翻開一個紅皮筆記本,在上面寫幾筆。寫完就收起來,從不讓我們看。
塔吊在我手裏,就是一臺機器。我推前,它就往前走。我拉上,它就往上提。但是等到我爺爺操縱它時,它就像是個機器人。爺爺只管喝茶,它自己就會完成一整套複雜的操作。爺爺有時候搖頭,有時候點頭。
可能爺爺覺得它實在太蠢了而搖頭,可能覺得它還可以挽救而點頭。有時候它摔了東西,爺爺就會對它動上幾改錐,我想這大概是家法處置。但是它能吊的分量越來越輕了。起初它可以給魚缸換水,但後來只能吊起一把小茶壺了。爺爺去世後,它不動了,換電池也不行,我們都不會修,只好由它去了。於是它就一直保持着指向西方的姿態立在那裏。
爺爺去世後,我們回學校辦理報銷之類的麻煩手續,一併處理原來的房子。我見到了跟爺爺共事的其他一些老師,他們大多也退休了。我講起爺爺的塔吊,說後來那東西不轉了,大家撫掌大笑,說:“那太正常了,你爺爺做的東西你們可玩不了。
”據他們說,我爺爺年輕的時候看見什麼都想做一個,而且八成都能做出來,只不過只有他自己會用。剛流行收音機的時候,我們家第一個有了一臺大型立式收音機;流行唱片機時,我爺爺又打造了一臺帶轉角拉門的櫃式音響,能放黑膠唱片,後來因爲我把唱片當飛盤扔乾淨了而告終。爺爺養魚,家裏有三個大水泥池子,他聽說要用加氧泵,不想去買,就用手頭的材料做了一個。這一組材料中的變壓器是從我的電子琴上換下來的殘品,被他修好了,後來又壞了,他一生氣,就用漆包線自己纏了個變壓器。有一次他看公審死刑犯,回來竟然想製作一把自動步槍,被大家制止了。
聽老師們講爺爺的事,越聽越覺得我跟爺爺之間的距離有如天淵。雖然我在他身邊生活了那麼多年,但都是作爲一個孩子,而不是一個具有完整人格、能跟他真正交流的人。等我具備了這種交流能力,卻已經風不止親不待了。現在,經過幾次搬家,連那塔吊都不知道去哪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