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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年新年前夕的臘月三十後晌,白嘉軒研了墨,裁了紅紙,讓孝文孝武白靈三人各寫一副對聯:“誰寫的好就把誰的貼到大門上。”結果自然是白靈獨出風頭,使兩位哥哥羞愧難堪。
紅紙對聯貼在街門西邊的門框上,白嘉軒端着水煙壺遠遠站着,久久賞玩,粗看似柳,細觀像歐,再三品味,非柳非歐,既有歐的骨架,又有柳的柔韌,完全是自成一格的瀟灑獨到的天性,根本不像一個女子的手筆,字裏劃間,透出一股豪放不羈的氣度。白嘉軒看着品着,不由地心裏一悸,忽然想到了慢坡地裏父親墳頭下發現的那隻形似白鹿的東西。
這年春節,二姐和皮匠二姐夫照例帶着兩個女兒來拜年,那兩個外甥女公開縱容靈靈到城裏去上學。二姐和姐夫以及外甥女回城以後,白靈說:“爸!我今年該進城唸書了。”白嘉軒第一次對白靈冷下臉來說:“你的書已經念夠了。城裏不去,徐先生那兒也不去了。現在該跟你媽學針線活了。”白靈一下子愣坐在那兒,“哇”地一聲哭了:“你說等我長大了就進城唸書……”白嘉軒不爲情動,仍然冷着臉一字一板地說:“城裏現在亂得沒個象況,男子娃進城我都不放心,何況你。女子無才便是德。要哭你就扯開哭!”白靈一抹眼睛:“爸!我偏不哭!”她賭氣似的坐到紡車下搖動把柄,紡車嗡兒嗡兒響起來。
十天後,白靈突然失蹤。白嘉軒找到城裏皮匠姐夫家,白靈和兩個表姐正挎着書包放學回來。白靈說:“爸!你要是逼我回去,我就死給你看!”說着就抓起皮匠鉸皮子用的一把大鐵剪子支到脖子上。白嘉軒一句話沒說就回到原上來。
白靈到城裏上學以後,這個屋裏像是減少了一大半人,顯得空虛和冷寂,百靈子一樣清脆的笑聲沒有了,跑前奔後呼媽喊爸吆喝奶奶的聲音也絕響了。白趙氏已經忍受不住日夜思念的煎熬,向兒子嘉軒提出要進城去看看孫女。仙草卻把對女兒的思念轉變爲怨氣,有機會就向嘉軒發泄出來:“慣呀慣呀,這下慣得收攏不住了!”甚至連白靈的幹大鹿三也有話說了:“嘉軒,你這個人真是明白一世糊塗一時。”白嘉軒只是在心裏驚歎:這麼小的娃娃居然敢把剪子擱到脖子上!那一刻,他似乎面對的不是往昔架在脖子上顛跑的靈靈,而是一個與他有生死之仇的敵人。
家裏只剩下三兒子牛犢,在徐先生膝下唸了幾年書還在唸着,這娃子小小年紀就顯出一股執拗的性子,對於唸書,對於家裏的任何變故,都是一副與己無關的冷漠神氣。他對妹妹出走的事無動於衷,這使母親仙草一瞅見他就忍不住發火,她對女兒越軌行爲的氣惱和對她的思念在牛犢臉上得不到任何呼應,她甚至懷疑阿婆那一撮幹艾葉子燒壞了牛犢的某一道要緊的穴竅,落下了一個傻瓜呆子。
白嘉軒也留心觀察牛犢的行爲舉止,發現這娃子對誰都不大親近,既不任性地要什麼,也不拒絕別人要他做什麼。每天后晌放學回來就鑽進馬號裏,把鹿三拌好的草料用木鍁送到槽裏去,扒在槽幫上看牛馬吞嚼草料。鹿三牽着牲畜到村北的大澇池去飲水,他也跟着,而且不想拉牛,卻要牽馬牽騾子。有時他悄悄爬上大車,從鹿三手裏奪過鞭子,手腕一甩,鞭子在空中飛旋起來,“啪”地一聲脆響,鞭梢兒準確地抽到牲畜的耳朵尖上。當然,他不是生來就帶着這一手功夫,他是常常在土場上捉着鞭子甩得叭叭響,抽擊吊在房檐下的半截磚頭練就的。白嘉軒幾次從他手裏奪下鞭子,讓他回屋裏去背書。他不惱也不怯,怏怏地走出馬號,可第二天後晌又來了。白嘉軒氣惱地說:“生就的莊稼胚子!”
牛犢對牲畜的愛撫使鹿三也對他產生了不可抗拒的親近感,甚至想如果不是給白靈而是給牛犢做個幹大倒是不錯。他討厭那個被主人一家都寵慣着的女子,他首先發覺這個女子和這個家庭的不和諧。那女子有時跑進馬號來,一撲就趴上鹿三的脊背,喊着“幹大幹大”。鹿三蹲在地上揀糧食裏的土粒和石子兒,一任她爬着,勉強地應着。有一回下雨天,白靈圈在屋裏玩得膩了,又跑進馬號來,驚奇地叫起來:“幹大幹大,你看那是啥東西?”鹿三以爲蛇呀老鼠呀青蛙跑溜進來,看來看去什麼東西也沒有,就問:“啥呀在哪兒?”白靈用手一指:“騾子肚子底下吊的那是啥東西?”鹿三不由地“哦”了一聲,身上竟奇怪地不自在起來,瞅見騾子後襠裏吊着的黑默默的醜陋而又無用的東西,隨口就想出一句哄騙女子的話:“唔……那是尾巴。”白靈追住問:“騾子咋就長兩條尾巴?”鹿三說:“就長兩條,要不怎麼是騾子。”白靈仍追問不休:“騾子長那麼多尾巴做啥?”鹿三已經理屈詞窮:“長尾巴……是打蛇蠅的。”白靈忽然拍着手叫起來:“哎呀!幹大,你看那條尾巴縮到騾子肚子裏去了!”鹿三神經緊繃,把白靈哄着扶出門:“騾子怕人看,把尾巴藏起來了。快回屋去,幹大要揀糧食上磨子哩!”白靈走了,鹿三長長噓出一口氣,頭上已經冒出虛汗來了,不由得自言自語:“要是我的親生女子,早一巴掌抽上了,叫你胡問亂問!”白靈自行進城的舉動,似乎驗證了鹿三早就頂料着的危險,而不難卜算的更大的危險還在後頭。他甚至替白嘉軒着急,直言不諱地說:“城裏而今亂得沒個樣樣兒,咋能讓個女子去?”
正月十五晚上,鹿三回到自家小院,把買來的猴兒漆蠟點燃,在前門後門窗臺水道口院子四角都插上了,屋裏院裏一片光明。女人把油炸餜子端出來,一家四口坐在火炕上咔嚓咔嚓咬着嚼着。鹿三似乎心情很好,對兒子黑娃咬文嚼字起來:“子長十五奪父志。黑娃,你今年交上十七歲了…”黑娃打斷父親的話:“我今年出門熬活呀。我早都盼着哩!我給我媽已經說好了。”鹿三揚起頭瞪了兒子一眼:“說話太快!記住,無論到哪兒,無論跟誰說話,要想一句說一句,不準搶話說,沒規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