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忠實提示您:看後求收藏(貓撲小說www.mpzw.tw),接着再看更方便。
田福賢回到原上的消息半天時間就傳遍白鹿原的所有村莊。從他進入白鹿倉的那天后晌起,連續兩天三夜都被前來拜見的人封堵在屋子裏不得出門,被鬥被遊被整過的鄉紳財東們一把眼淚一把鼻涕一口血氣地哭訴自己的苦楚,好些農協積極分子或者是他們的老子卻滿面羞愧地向他懺悔。田福賢起初沉浸在早就渴望着的報復心理之中,很快就驚覺過來:“回去回去。諸位先回去。兄弟剛回來事兒太多太忙。”他把民團士兵布在門口阻止一切前來求見的人。有人見不到他就把燒酒點心一類禮物託付民團團丁轉交給他。田福賢把那些東西接到手看也不看就摔到院子裏的瓦礫堆上,鼻腔裏噴出一股粗渾的氣浪:“還不是喝酒的時候!”
田福賢召集了下屬各保障所鄉約的會議。鄉約湊到一起便哭訴自己所受的辱踐以及黑娃們的種種劣跡,幾乎全都不曾想到總鄉約召集他們來幹什麼。“諸位,從現在起,再不許說一句自個咋麼了咋麼了。”田福賢不耐煩地制止了無休止的控訴,“我們上當了受騙了。我們先前誠心實意跟共產黨合作,共產黨卻把我們塞到鍘刀口裏。我從鍘刀口裏逃脫了也就清醒了,必須實行一個黨一個主義。現在好了,該我們動手了。”田福賢講了實施動手的具體方案,用一句話概括他的雄圖大略:“這回我們在白鹿原一定要把共產黨斬草除根。”
田福賢很快組建起一支二十七八人的民團武裝,新招募來的團丁有財東鄉紳子弟,也有窮漢家的子弟,他們穿上了由韓裁縫承做的黑色制服上衣,下身暫時仍然穿着家做的疊腰大襠褲。在國民黨的青天白日旗幟下舉行了集體宣誓之後,由田福賢從縣上帶回來的十一名老團丁領着他們在麥茬地裏進行操練。召開白鹿倉鄉民大會的事也已籌備就緒,田福賢喫罷午飯以後就決定去找白嘉軒。
白嘉軒是原上所有頭面人物中唯一沒有向他表示問候的一個。他走進白家的四合院,白嘉軒正在鋪着涼蓆的炕上午歇,響着令人沉迷的鼾聲。白嘉軒被仙草叫醒後,看見田福賢站在眼前也不驚奇,一邊用溼毛巾擦着眼瞼一邊平和地說:“我知道你回原上了。我看你那兒人太多就沒去湊熱鬧。”田福賢笑着說: “老哥,你可比不得淺薄之輩。你水多深土多厚我一概盡知。兄弟今日來跟你說兩個事。頭一個,你這回得出山了。”白嘉軒說:“我本來就沒進山嘛!”田福賢說:“你甭裝糊塗。第一保障所鄉約得請你出馬。”白嘉軒說,“子霖不是幹得好好的嗎?”田福賢說:“老兄,你盡拿明白裝糊塗。他那個共產黨兒子把白鹿原攪了個天昏地黑,上邊正在懸賞緝拿,他還能當鄉約嗎?”白嘉軒說:“既是這個交割,我想當你的鄉約都不宜出馬了,讓子霖兄弟疑心我趁機搶了他的帽子戴哩!快說你的後一個事吧!”田福賢很遺憾地慨嘆着說:“老哥,你真個拿得穩坐得住。農協那幫死狗賴娃鬥了遊了你,你好忍性啊!”白嘉軒說:“我權當狗咬了,人嘛,不能跟狗計較。”田福賢說:“你不計較是好忍性。這回咬了你的腿你忍了,再一回它噙住你脖子看你還忍下忍不下?”白嘉軒說:“話能這麼說也不能這麼說。咱不說這話了。你不是說兩個事嗎?”田福賢無奈就轉了話題:“我想借白鹿村的戲樓用一天。”白嘉軒不以爲然地說:“借戲樓?你重返故里給原上鄉黨演戲呀?”田福賢說:“耍猴。”白嘉軒問:“耍猴?耍猴用不着戲樓呀!在地場上圍個圈子栽個杆子就成了喀!”田福賢說:“我這回耍的是大猴妖猴,不用地場要擱到戲樓上耍。”白嘉軒聽出話裏套話就認真地問:“你明說你用戲樓作啥用場,你不明說我不敢應承。”“耍農協那幾個死狗賴娃的猴!”田福賢終於忍不住變得水泄石出,“該當整治這一幫子瞎熊壞種了!”白嘉軒說:“你要是演戲,那沒說的。你要弄這號事‘耍'這個‘猴’,請你另借別個村子的戲樓去。”田福賢從桌子旁邊站起來冷笑着說:“我看中你的戲樓可不是你的戲樓上開着牡丹,是他們在白鹿村的戲樓上把我當猴耍了,我耍他的猴就非擱在白鹿村的戲樓上不可。叫原上的人都看看,誰耍誰的猴耍得好!”
田福賢坐在戲樓正中,兩邊的賓禮席上坐着九個保障所的八個鄉約以及賀家坊的賀耀祖等鄉紳。經過初步訓練的民團團丁格外精神地分散在各自的崗位上執行任務,戲臺兩角各站着一個,臺下站着一排七八個全都端着槍,另有七八個肩頭掛着槍的團丁分佈在臺下廣場上,指揮擁來的男女鄉民按秩序站到一定的位置上去。田福賢開始講話:“鄉親們,兄弟大難不死又回原上來了!”萬頭攢動哄哄嚷嚷的廣場上頓然鴉雀無聲。田福賢不失紳士風度地講了不長的一段話就退下去了,繼之登臺的是金書手。他在戲樓前臺尚未站穩就控制不住喊起來:“田總鄉約,我不是人,我是喫草的畜生,是喫屎的狗!我胡踢亂咬是害怕黑娃的鍘刀。鄉黨們,我今日對着日頭賭咒,我說田總鄉約加碼徵地丁銀的話全是假的……”臺下頓時響起了一陣議論。接着就有人跳上臺子,把銀元從口袋裏掏出來,一摞一摞碼整齊,然後到桌子前說,“這是分給俺們村的銀元。俺村的人託我交還給田總鄉約。”接着又有兩三個人相繼跳上臺去交了銀元。另外還有兩三個人跳上臺子表態說:“我的村子還沒交齊,交齊了再交來。”田福賢走到臺前用手勢制止了繼續往臺上跳的人,然後把交還過銀元的那幾個人一一點名叫上臺子說:“各人把各人交的銀元都拿走,分給鄉民。”那幾個人誰也不拿銀元,一齊鼓譟起來表示這種罪惡的錢決不能拿。田福賢火了:“國民革命不是弄錢嘛!再不把銀元拿走,我就把你們的手砍了!”那幾個人倍受感動地走向方桌,把銀元重新裝入口袋。田福賢瞅着他們跳下戲樓,突然轉過身吼叫一聲“鄉親們”便涕淚交流:“我田某人一輩子不愛錢。黑娃搶下我的錢分給各位鄉親,分了也就分了,我不要了。只要大家明白我的心就行了。”臺下又變得鴉雀無聲。站在一邊的金書手開始打自己的耳光,左右開弓,手掌抽擊臉頰的聲音從戲樓上傳到臺下。田福賢對金書手的舉動嗤之以鼻:“你的毛病沒害在臉上,是害在嘴上。”田福賢說罷退到一邊,後臺裏就走來兩個團丁,把金書手三下五除二捆綁到戲樓前的明柱上,對着那張可憐巴巴的嘴用鞋底抽起來。金書手嚎叫了幾聲就不再叫了。臺下右側出現了騷動,那是鞋底抽擊嘴巴濺出的血漿飛到臺下人的臉上和身上,有人撿起一顆飛濺到地上的斷裂的門牙。
接着十個團丁押着十個被五花大綁的人從後臺走出,一排溜站到臺前。田福賢像數點胡桃棗兒一樣不慌不忙地向臺下介紹:“這位是神禾村農協副主任張志安,小名牛蹄兒,他跑到三原可沒有跑脫。這位是南寨村的李民生,倒是一條好漢,沒跑沒躲。鹿兆鵬跟黑娃眼兒眼明腿兒快都跑的跑了溜的溜了,把他的革命十弟兄三十六弟兄撂下代人受過……”田福賢點到最後一個人時停頓半刻:“這一位我不用介紹大家都認識。站在臺上的這一排死皮賴娃裏頭數他年齡最高,這個棺材瓤子前一向好瘋張呀!”臺下通戲樓的磚砌臺階上走來一夥男女,有老漢老婆也有小夥兒媳婦,走上戲臺一下子跪倒下去,磕頭作揖哭訴起來:“田總鄉約饒了俺那不爭氣的東西吧!”“田總鄉約你權當是狗咬了你一口!”田福賢倒輕淡地笑着說:“你們快都起來!你們說也是白說。得由人家自己說。”那些求饒的男女一下子撲向自己的兒子或是丈夫,訓斥着呵罵着推搡着要他們說話,臺上臺下頓時紛亂起來。有兩個人跪下了。又有兩個跪下了。田福賢說:“哈呀,你們的聲兒太小了,臺下人聽不見。把他們四個弄到高處讓大家都能聽見他們說的啥!”
鄉民們現在才明白戲樓下邊臨時栽起的一排木杆的用途了。這四個人被團丁押解到木杆下站定,接着從杆頂吊下來一條皮繩,繫到他們背縛在肩後的手腕上,一聲“起”,這四個人就被吊上杆頂。從他們的雙腳被吊離地面的那一瞬起,直到他們升上杆頂,四個人粗的或細的媽呀爸呀爺呀婆呀的慘厲的叫聲使臺下人感覺自己也一陣陣變輕失去分量飄向空間。田福賢站在臺口對着空中的四個人說:“你們現在有話儘管說吧!”那四個人連聲求饒不迭。田福賢往下壓一壓手臂,團丁們放鬆皮繩,那四個人又從杆頂回到地上。另外六個人中有三個見了撲通跪下了。田福賢站在臺口瞅着跪在腳下的三個求饒者說:“我那個碎娃子要喫辣子。我說辣子辣你不敢喫。那碎崽娃子硬要喫,你越是說不敢喫,他偏要喫。我哄不下他,就給他嘴裏塞一圪塔辣子。他……再不要喫辣子了。你們光跪下不行,得上一回杆,得知道辣子辣。你不知道辣子辣,日後有個風吹草動,還會舊病復發。”這六個人依法兒被推到杆子下面,又依法兒被皮繩吊上去放下來……田福賢說:“這十個死狗賴娃當中還有三個人沒有話說。這三個人是好漢!賀老大你個老傢伙,愛出風頭愛上高臺,今兒個讓你上到杆頂,你覺得受活了?碎娃子不知辣子辣,你這個棺材瓤子也不知道嗎?”賀老大在高杆頂上罵:“田福賢,我把你娃子沒當個啥,連我襠裏的東西也沒當!”賀老大從空中“呸”地一聲唾向臺口,人們看到一股鮮紅的噴泉灑向田福賢。田福賢惱怒地撩起衣襟擦着臉上的血沫兒。臺下的前頭又起了騷動,鄉民們看見一塊血紅的肉圪塔在戲臺前沿蹦彈了三下,那是賀老大咬斷噴吐出來的半截舌頭。田福賢用腳踩住了它,狠勁轉動大腿用腳碾蹭了幾下。賀老大的嘴巴已經成爲血的噴泉,鮮紅的血漿流過下巴灌進脖頸,胸前的白色布衫以及捆紮在胸脯上的細麻繩都染紅了,血流通過黑色的褲子顯不出色彩,像是通過了一段暗道之後在赤裸的腳腕上覆現了,從腳趾上滴下來的血漿再幹透起塵的地皮上聚成一灘血窩。田福賢又恢復了他的紳士風度:“好,我看中硬漢子!”拉繩的團丁一撒手,賀老大從空中到地上,兩隻粗大的腳在乾土地上蹬着蹭着。空中又響起木輪吱吱滾動的聲音,賀老大癱軟在地的軀體又被吊起來,背縛的胳膊已經伸直,那是關節全部斷裂的表徵。臺下已經蹲下一大片男女,把眼睛盯着腳下而不敢揚頭再看空中賀老大那具被血漿成紅色的身軀。賀老大連續被吊了三次,像一頭被宰死的牛一樣沒有憤怒也沒有呻喚了。這當兒吊在空中另五個活着的農協骨幹一齊發出了求饒聲,每根杆下都跪着他們的父母兄弟和妻女。田福賢揮了揮手,這五個人被緩緩放回地面。“你們九個這回知道辣子辣了? ”田福賢用教訓他家那個碎崽娃子的口氣說着,又瞅着癱軟在腳下的賀老大的屍首發出感慨,“白鹿原最硬的一條漢子硬不起來了!”
在戲樓後面的祠堂裏,白嘉軒正在院子裏辨識以前栽着“仁義白鹿村”石碑的方位。那塊由滋水縣令親筆題字刻成的青石碑被黑娃以及他的農協三十六弟兄砸成三大塊,扔在門外低窪的路道上,做爲下雨路面積水時供人踩踏而過的墊腳石。白嘉軒讓兒子孝文出面,請來了白鹿兩姓裏頭幾個善長泥瓦技能的匠人,又有幾個熱心的中年人自覺前來打下手,把砸斷的碑石撿回來,用水洗去泥巴和污物,又拼湊成一個完整的碑面了。有熱心的族人建議說:“應該請石匠來刻一尊新的。花費由族裏捐。”白嘉軒說:“就要這個斷了的。”經過再三辨識,終於確定下來原先栽碑的方位。白嘉軒親自壓着木釘長尺子,看着工匠小心翼翼地撒下灰線,對孝文說:“尺碼一寸也不準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