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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師兄辭別牛車鋪店到雜貨鋪去當店員,同時給了芒兒和小翠以毀滅性威脅;提心吊膽惶惶不安地過去了五六天,雜貨鋪王家沒有任何異常反應,又把一絲僥倖給予他倆:二師兄根本沒有瞅見他倆相摟相咬的情景。時過一月。依然風平浪靜,小翠便大膽向父親母親提出和雜貨鋪退親,而且說出了根深蒂固的憂慮:“一團子麪糊兒濺到我臉上,芒兒哥幫忙給我擦,就這事。我恐怕二徒弟看見給王家胡說,那樣的話,我過門後就活不起人了。不如趁早……”車店老闆和老伴經過方方面的周密考慮,作出兩條措施,一是辭退芒兒,二是立即着媒人去探詢雜貨鋪王家娶小翠的意向。車木匠作出這兩條舉措是出於一種十分淺顯的判斷,二徒弟如果給王家說三道四,王家肯定會有強烈反應,因爲王家在這鎮子上向來不是平臥的人。二徒弟早有棄藝從商的心思流露,車老闆把他的突然離去肯定爲巧合。媒人到王家探詢結果完全證實了車木匠的判斷,王家正打算着手籌備婚事,而且初步設想的規模紅火而又隆重,根本沒有一絲一毫的異常跡象。
車木匠對於小鎮生活人際關係的盤算遠遠不及他對牛車各個部件卯竅設計得那麼精當,真到小翠坐着花轎離開牛車鋪店進入鎮子南頭的雜貸鋪,正當他懸空已久的一塊石頭落到實地,驟然發生的事變就把他震昏了。合歡之夜過去的第二天早晨,車木匠兩口子早早起來酬辦酒席,準備迎接女婿和女兒雙雙結伴來回門。太陽冒紅時,他迎接到的是女婿的罵街聲,新姑爺從鎮子南頭一直罵過來,在鎮子中心的十字路口停住,不厭其煩地反覆吼叫着一句罵人的話:“咱娶回來個敞口貨嘛,敞得能吆進去一掛牛車”常在雜貨鋪店後院聚賭的那夥街皮二流子們跟在尻子後頭起鬨,投靠新主的二徒弟得意地向人們證實:“早咧早咧,早都麻纏到一搭咧!早都成了敞口子貨咧……”車老闆臉上撐持不住,從街巷昏頭暈腦跑回大車鋪店,剛進街門就吐出一股鮮血,跌翻到地上。
小翠在剛剛度過一夜的新房裏呆坐着,街上的罵聲傳進窗戶,她的被驚呆的心很快集中到一點,別無選擇。小翠現在完全明白了這個不露絲絡的圈套已將自已套死。新婚之夜,男人在她身上做了令她完全陌生驚詫的舉動之後就翻了臉,說:“啊呀!你咋是個敞口貨呢?你跟誰弄過?你說實話……”她無法辯解,揩淨女兒家那一縷血紅之後就閉上眼睛,斷定自己今生甭想在雜貨鋪王家活得起人了,那陣兒還沒料到女婿會唱揚到街上……她關了新房的木門,很從容地用那根結婚頭一天繫上的紅色線織腰帶綰成套環兒,掛到屋樑的一顆釘子上,毫不猶豫地把頭伸了進去,連一滴眼淚也不流。
新姑爺罵完以後就去車老闆家報喪,肩頭還挑着回門應帶的豐盛的禮品。他進入岳丈的牛車鋪店時禮儀備至,放下禮品鞠過躬行過禮開口就報喪:“你女子上吊了。晌午入殮,明日安葬,二位大人過去……”又指着兩籠禮品說:“這是回門禮,丈人你收下,人雖不在了禮不能缺。”車老闆剛剛被人救醒,強撐着面子說:“嫁出的女子潑出的水,賣了的騾馬踢過的地,由新主家擺置。我一句話沒有,一個屁不放,你看着辦去。”新姑爺告辭以後,車老闆瘋了似的指着壘堆在桌子上的大包小包回門禮物:“撂到茅坑去!,快撂快撂……”
在入殮和埋小翠的兩天裏車老闆讓大徒弟套上牛車,拉着一家大小躲到相距二十公里遠的一個親戚家去了。雜貨鋪王家用薄薄的楊木板釘成一個只能稱作匣子的棺材,把小翠裝了進去;爲了預防凶死的年輕鬼魅報復作崇,王家暗暗用桃木削成尖扦扎進死者的兩隻腳心和兩隻手心。鎮子上沒有人來搬抬棺材,那不是雜貨鋪王家的鄉情寡淡,而且是誰也不願沾惹這個失去貞操的凶死鬼的女人,末了只好用牛車拉到墳坑前草草埋掉。五六天過後車老闆一家人坐着牛車回到鎮上,繼續打製他的絕活兒。不出一月,可恥可憎的小翠就不再被人當作閒話,也不見凶死鬼鬧什麼凶事,肯定是四支桃木扦子釘死了她。百日以後;雜貸鋪王家以大大超過前次婚娶的派勢又娶回一位賢淑的女子,連演三天三夜大戲。意在沖刷與車木匠家婚事的晦氣黴運。
雜貨鋪王家婚娶唱戲的消息傳佈很遠。芒兒當夜趕到戲臺底下,重新回到熟悉的鎮子深情難抑。他用鍋墨把臉也抹得髒污不堪,把一頂邊沿耷拉的破草帽扣在頭頂。他在王家雜貨鋪出出進進三次,雖然沒有人辨認出他來,卻也找不到下手的機會。耍媳婦鬧新房的年輕人寧可放棄看戲,興致十足地擁擠在新房裏和新媳婦調情耍鬧,直到大戲散場,知更鳥在微熹的天空迭聲歡唱的黎明。第二天晚上,芒兒故意拖遲來到戲臺下,轉了兩圈終於在戲臺右側的人窩裏瞅見了二師兄的模腦兒,瞅準了他所在的位置旋即離開了,於夏夜深沉戲劇唱到高潮處時潛入雜貨鋪王家。頭天晚上被鬧房的人耽擱了的良宵美辰現在得到補償、新郎新婦不顧前院後院爲戲班子做飯送茶幫忙打雜的人出出進進,便迫不及待吹燈合衾了。芒兒那時候正潛藏在炕頭和背牆的一個窄窄的空當處,上面搭着兩張木板,底下通常是夫婦放置尿盆和內物的陰暗角落。他是在新婚夫婦睡前雙方到上房裏屋向老人問安時溜進新房藏下來的。如果等兩個歡暢過後進入酣睡下手更加萬無一失,芒兒不僅缺乏那種忍耐,而且惡毒地下了死狠心,至死也不叫你狗賊享一回新媳婦的福。他聽着炕上的呢喃和羞羞的怯笑,又聽見被子被豁開的聲音,就從炕頭那個窄狹的空當爬出來蹲在寬敞的腳地上,站起身來的時候,手裏的殺豬刀捅進剛剛翻起身來一絲不掛的新郎的後心;新娘叫了一聲即被芒娃卡住脖子。一拳打得昏死。芒兒溜出門大搖大擺徑直走到戲樓右側來,擠進人窩,在黑漆漆的戲臺下繼續他的報仇計劃。他一步一步往前擠着,終於擠到早看好了的二師兄背後,揚起左臂裝作擦汗,其實是爲遮住從旁邊可能斜過來的眼睛,然後在左臂的掩護下,把沾着主人鮮血的殺豬刀又捅進夥計的後心。二師兄像是喫東西噎住了似的喉嚨裏“咯兒”一響,便朝前頭站着的人身上趴下去。前頭的人很討厭地抖一下肩膀,二師兄又倒向後邊站着的人,倒來倒去人們以爲他打盹哩!一當發現這是一具淌着鮮血的屍體,臺下頓時亂了套。芒兒已經再次走到雜貨鋪的青磚門樓下,聽到了紅樓那兒驚慌的呼喊,眼看着王家屋裏的人魚貫奔出往戲臺下去了,揚起手抖一抖門樓上掛着的兩隻碌碡粗的紅燈,蠟燭燒着了紅燈的紅綢和竹篾骨架,迅即燎着了房檐上的葦箔,火焰躥上房去了。芒兒夾在混亂的人羣裏並不驚慌,大家都忙於救人救火,誰也顧不得去查找殺手。芒兒親眼瞅着雜貨鋪大門裏擡出了僵死的新郎,又看着雜貨鋪變成一片火海,隨後就悄然離開鎮子,芒兒來到僻遠的周原坡根下,站在小翠的墳丘前,把沾着雜貨鋪主僕二人鮮血的殺豬刀扎進墳前的土地裏;爲了某個明確和朦朧的目的,他把身底那件藍布上扎繡着蛤蟆和紅花裹肚兒脫下來,拴在刀把上,就離去了。
多日以後,有人發現了小翠墳頭的殺豬刀和裹肚兒,雜貨鋪王家拿着這兩樣東西報到縣府。縣府的警官又拿着這兩樣東西找到車店老闆。車木匠一看就說:“裹肚兒是芒兒的。”車店老闆娘卻不敢再添言,那藍地兒紅花蛤蟆的裹肚兒是小翠扎花縫下的。縣府立郎下令追捕鄭芒娃……芒兒根本不知道這些過程,他已經進入周原東邊幾百裏遠的白鹿原上的三官廟,跟着老和尚開始合掌誦經了;世界上少了一個天才的車木匠,多了一個平庸乃至不軌的和尚……
“你看黑牡丹婆娘咋樣?”大拇指問黑娃,不等黑娃說話他就揭了底。“她就是雜貨鋪王家娶的那個新媳婦。”
黑娃不由地“噢”了一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