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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白氏頂關心的是侄女的婚事,現在好不容易得到了和白靈見面的機會,心誠意篤地要盡一番作爲姑媽的責任,企圖鬆動弟弟嘉軒父女之間的死結:靈靈,你咋麼今兒想起來看姑媽咧?”白靈毫不遲疑地回答,聲調裏顫動着真切的嬌氣:“我成年成月天天都在想着姑媽。好姑媽你想想,我而今有家難歸只剩你一個親人啦……”朱白氏倒真的被侄女感動了。朱先生悄然退出寢室前院書房去了。朱白氏便斟酌了字眼的探問:“你跟鹿家老二還拉扯着?”白靈做出坦蕩無掩的聲調說:“早先幾年我們都私訂終身了哩!那陣兒都小都不懂啥。現在都大了懂得道理了,覺得不合適又拆散了,只是一般鄉親鄉黨有點來住,再沒啥拉拉扯扯的事。”朱白氏聽着就很驚詫,白靈說着私訂終身這種傷風敗俗悖於常情的事,跟說着今年的莊稼長得好或不好一樣平淡,一樣無所顧忌,便禁不住撇着嘴角鄙夷地罵:“靈靈,你的臉皮真厚!”白靈委屈地叫起來:“姑媽,是你問我,我纔跟你說的呀!你問我我能哄你嗎?”朱白氏說:“你看你說這號事的神氣,跟喝米湯一樣,臉連紅一下下都沒有,你的臉皮還不厚?”白靈故意抹一下臉頰,頑皮地盯着姑媽說:“姑媽,你忘了我自小就不會臉紅!”朱白氏不爲所動,語意反而更加沉重鐵硬:“你不臉紅你爸可臉紅,你臉皮厚你爸可臉皮薄,你不要臉你爸可是要臉的人!”白靈再也撒不出嬌來:“姑媽,我來看你,你倒罵我?”朱白氏依然冷着臉:“你看我做啥?你連你爸你媽都能丟舍,還在乎我?”白靈受到當頭捧擊,一下子無所措起來,慈愛可親的姑媽一下子變得冷峻如鐵,心裏頓時產生了沉重的失望而啞口無言。朱白氏說:“你一張退婚字條兒,把你爸的臉皮揭光咧,你知不知道?”
臘月根上,白靈託一位回原上過年的同學給王村婆家捎去一封信。信中只寫着一句話:你們難道非要娶我革你們的命?白靈藉此徹底勾銷了那樁沒有任何感情的婚姻,也想對從未照面的女婿和阿公開一個辛辣的玩笑,至於這封信捎去以後的結局,她已經無心顧及了,姑媽現在就來給她補一課。
王家父子見信氣得暴跳如雷,扔下正在籌辦新年的諸多家事,父子兩人拉着媒人找到白家,把那一綹信紙擲到白嘉軒的面前。白嘉軒從桌面上撿起信紙,看着白靈風流瀟灑的墨跡,眼前頓時湧起一片渾黃厚重的土霧,手裏捏着信紙如同攥着一條死蛇。王家兒子唱白臉耍脾氣說難聽話,老子則唱紅臉慢條斯理講仁義道德,論鄉風民俗,父子倆一高一低,一陰一陽,挖苦釀製撣牙,耍盡了威風,出完了惡氣。白嘉軒始終僵硬地挺着腰,瞪着眼,一聲不吭。媒人被拉來時,對白嘉軒也頗多埋怨,表面上做出居中調節不偏不倚的態度,現在突然發生了根本逆轉:“夠了夠了,儘夠你爺兒倆的了!歪話能呔下一牛車,嘉軒一句不吭還不夠嗎?”白嘉軒滿臉灰敗,如同颳去了紫皮的茄子,硬撐着臉制止媒人:“你悄着,有話讓人儘量說。”又側過臉做出更真誠的姿態對王家父子說:“有話儘管說,有氣盡管出,我都攬着,即就唾到我臉上,我都不擦。”王家父子互相瞅着交換着眼色;是不是還要繼續罵下去?王老先生突然搶起拳頭捶到桌面上,懊侮地自我責備起來:“嘉軒,我混帳!”說罷拉着兒子的手不告而辭了。第二天,白嘉軒指使孝武和鹿三從樓上糧囤裏灌出整整二十口袋麥子,又捆紮了十五捆棉花,裝了滿滿兩套牛車給王家送去。鹿三揚起落滿糧食塵土的臉:“靈靈的彩禮不是五石麥十捆花麼?你給他退這麼多?”白嘉軒平靜地說:“我把利息加上了。”鹿三喉頭粗大的疙節猛烈滑動了兩下、閉上了毛楂楂的闊大的嘴巴。孝武緩緩轉過頭,猛然用力扯動皮繩抽擊着黃牛的肚子,牛車嘎吱嘎吱啓動了。白嘉軒瞅着兩套裝滿食的口袋和棉花捆子的牛車駛出巷道,轉過身抱起雙拳,對圍聚在街巷裏的族人說:“我給本族白鹿兩姓的人丟了臉了!”說着揚起頭來,兩隻粗大的手背抄在彎蜷的後腰上,沉靜如鐵地宣佈:“白姓裏沒有白靈這個人了。死了。”說罷依然背抄着手走進自家街門。……
姑媽敘說過這段事,抿嘴不語,有意使自已因爲重提往事而激起的情緒平靜下來,陷入凝然不動的沉默裏。白靈看了一眼姑媽凝重的臉色,自然地聯想到父親的臉色。她有點懊悔自己的魯莽,捎給王家父子的,最終像石頭一樣砸到父親的鼻樑上;王家父子拿那二十口袋麥子和十五捆棉花不僅可以訂娶一個媳婦,甚至連將來給孫子做滿月的喫用花費也夠了。姑媽平靜地說:“你爸苦就苦在一張臉上。孝文揭了他臉上一層皮,你接着再揭一層。”白靈想到此行的重大使命,便從家庭的糾纏裏跳出來,對姑媽說:“這樣也好。權當我死了,俺爸也再不爲我傷臉蹭皮了。”姑媽還想說什麼,白靈捺不住性子聽她數落,便搶斷說:“姑媽,我還要到縣城去,我給旁人捎了一封信要送。”姑媽到前院書房叫來姑父。姑父說:“給誰的信?放我這兒讓順路人捎進城去,免得你跑。”白靈說:“郝縣長的公子是我同學,囑我親自交給他爸。”
白靈走進滋水縣縣府大院時正值午休。郝縣長在他的臥室裏接待白靈。白靈趕上午休時間,不是偶然,而是經過悉心的算計,所以纔有聽姑媽數落她的難堪。她以縣長公子的同學關係說了一通編好的假話,然後就把那封信交給縣長。郝縣長拆了信封,看了信,雙手握住白靈的手久久不語。白靈忍不住說:“如果有困難,你就甭勉強。”郝縣長鬆開,坐下來揮一下手:“困難咋能沒有嘛!可問題已經解決了。”郝縣長告訴白靈,紅三十六軍潰散後的第三天,他就安排山區地下黨在峪口和山裏收容紅軍戰士,引渡出山,不少人已經返回老窩茂欽。郝縣長壓低聲音,驚喜萬分地說:“廖軍長虎歸北山,讓組織放心。”白靈按捺不住問:“鹿政委呢?”郝縣長瞅了瞅白靈異常殷切的眼睛,反而有點矜持地說:“他也回到老窩白鹿原上。”白靈猛然站起握住郝縣長的手說:“你可真是遮風擋雨的老母雞啊!”
白靈一身輕鬆走出郝縣長的房子時縣府開始上班,院子裏有小幹事匆匆忙忙的身影,也有老職員含而不露城府很深的持重臉孔,她有點好笑,如果某一天郝縣長突然站在院子裏宣佈一聲:“我是共產黨”那麼這些小幹事老職員肯定會嚇得跌坐到地上。白靈走過縣府很深的宅院時反覆考慮,要不要去會一會大哥孝文?見了會有什麼影響?不見又會造成怎樣的影響?最後決定還是應該去。
白孝文瞅着站在門口矜持地笑着的洋學生不禁一愣,整個滋水縣城也沒有這樣漂亮的女子。白靈叫了一聲“大哥!”白孝文僵硬狐疑的臉色頓然活泛起來:“噢呀靈靈呀!”白靈完全是一個妹妹的天真姿態:“哥呀,我要畢業了。原先還想考高等學府,沒人供給只好不考了。”白孝文說:“你考你考,我供給,你頂好考到北平去。”白靈說:“遲了遲了,我已經找下飯碗了。”白孝文問:“做啥?”白靈說:“教書。”白孝文點點頭讚賞地說:“教書也不錯,日子很安寧。”說着才記起問,“你今日怎麼記起尋哥來了?”白靈說:“我來看看大姑媽,也來看看你,我而今有家難歸成了孤兒一個……”白孝文寬慰妹妹說:“咱爸那人就是個那……好了好了,你別傷心。一會兒我領你去認一下嫂子。這幾天忙得要死……”白靈漫不經意地說:“大哥如今正開順風船,當然很忙。”白孝文搖搖頭說:“平時緊一陣松一陣倒也罷咧!前一向共匪三十六軍窩死在山裏,這一向正收拾那些散兵敗丁,抓不緊可就讓他們溜出山了。上邊見天催報抓人的數目哩!”白靈做出好奇的樣子問:“我從報上看到消息,說是‘全殲’。你們參加圍剿來嗎?”白孝文說:“我只負責縣城防務。”這麼說似乎又不過癮,接着就不無遺憾地說:“有天晚上,我陪嶽書記去看大姑父,萬萬沒料到共匪三十六軍政委就在大姑父屋裏。你猜是誰?鹿兆鵬呀!礙着大姑父的面子我不好出手,小子又跑了算是命大……”白靈的心早已縮成一蛋兒,想不到兆鵬差點栽到大哥手裏,而大姑父居然沒有向她提及這件事,姑媽肯定覺得這件事沒有她的退婚信引起的反響重要。白孝文得意地笑着問:“你看玄乎不玄乎?”白靈從最初聽到的驚詫裏鬆懈下來,反而完全證實了兆鵬已經脫險的消息,證實了郝縣長說的兆鵬就在老窩白鹿原上。她裝作表示遺憾:“玄玄玄,真個玄乎!到手的銀洋又丟了——你和嶽書記一人正好分五百哩!”白孝文說:“錢算個屁!關鍵是讓這個禍根又逃了。他是滋水的大禍根,滋水縣不除兆鵬甭想安寧。”白靈淡淡地笑笑說:“你要是抓住他,可就有熱鬧戲了。盡是咱們一個村子的人鬧事。”白孝文不以爲然地搖搖頭:“現在親老子也顧不上了,甭說一個村的鄉黨。兩黨爭天下,你死我活地鬧……”說到這裏,白孝文忽然意識到作爲兄長的責任:“靈靈呀,你可得注意,而今當先生了,你就好好教書,甭跟不三不四的人拉扯,共匪臉上沒刻個‘共’字,把你拉扯進去你還不曉得。”白靈笑着說:“要是那樣的話,哥呀,你就帶人來抓我。”白孝文半是開玩笑半是認真地嚇唬說:“真要那樣的話,哥也沒辦法——我喫的就是這碗飯嘛!”白靈說:“這碗飯可是拿共產黨的人肉做的!”白孝文瞪起眼。白靈嘎嘎嘎笑起來伸出雙手:“銬上我的手吧,大哥,我是共匪,你銬吧!”白孝文莫可奈何地笑笑,在妹妹伸過來的白手上拍打了一掌:“你長到這麼大還是沒正性……”
白靈以惋惜的口吻謝絕了哥哥邀她去認新嫂,說她今晚必須趕回省城,明天早晨要給學生上課,再晚就搭不上進城的牛車了。這樣的理由不容變通,白孝文只好應允,熱情誠摯地叮囑妹妹得空兒就回縣城來,甚至以玩笑的口吻和妹妹結成聯盟:“你跟哥一樣,都是有家難歸哦!咱們就相依爲命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