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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天夜深人靜的時分,白孝文猛然聽到窗根下太太的隱聲呼叫,他急忙開門後,又差點兒被什麼東西絆了個筋斗。他把太太扶進門來。到燈下一瞅,太太完好如初,才甚爲欣慰,卻仍然忍不住說:“你受苦了。”太太淡淡地說:“他們還算義氣。”送太太迴歸的土匪先翻牆後開街門已經走掉。白孝文去查看了一下街門木閂,回到房門口就瞅見絆過腳的一隻袋子;拎起來一看,竟是一隻完好的山獸皮筒子,到燈下解開扎口,裏面裝着滿滿一筒子硬洋。太太說:“黑娃回去以後,他們對我恭敬得很,黑娃給我磕了三個響頭。”白孝文說:“黑娃要是回不去,你就回不來了!”太太說:“黑娃讓我捎給你一句話,說他跟你的冤仇一筆勾銷。”白孝文心裏一震,瞬間深深地舒一口氣,捕獲黑娃的昂揚和釋放黑娃的緊張全部消失,更要緊的是冰釋了一樁無以化解的冤結。他與小娥的那種關係,黑娃早放出口風要殺他以祭小娥。至此,白孝文弄不清在這個事件中獲得多少好處了。他從櫃子里拉出一瓶酒說:“喝一盅爲你接風壓驚。”倆人幹抿下一盅酒,白孝文以徹底卸除負累後的輕鬆舒悅的口氣說:“我們得準備回原上的事了!”
爲了做得萬無一失,白孝文於次日演出了一場辭官戲。他換了一件長袍禮帽的便裝,把附有營長軍階標誌的軍服,把腰裏那把短槍摘下來擱在軍服上頭,一齊呈放到桌子上,向張團長深深鞠了一個大躬。張團長瞅着他虔誠的舉動,莫名其妙地問:“你這是幹啥?”白孝文說:“枉費了你的栽培。嚴重失職——我引咎辭職。只能這樣。”張團長晃一下腦袋,很不滿意地說:“你怎能這樣?是小娃娃脾氣,還是書生意氣?”白孝文更加真誠,“無顏面對本縣百姓。”張團長說:“沒有人責怪你嘛!嶽書記候縣長都沒有說你失職嘛!”白孝文難受地搖搖頭說:“我自己無地自容!”張團長笑了:“我剛把你提起來,等着你出力哩,你可要走,好吧,按你這說法,我也得引咎辭職!”白孝文沒有料及這行動會引起團長的敏感,於是委婉地說:“說真話,我是想承擔責任,旁人就不再對你說長道短……”張團長受了感動,就站立起來,把手槍拿起來,在手心拋顛了兩下交給孝文,說:“快把袍子脫了,把團服換上,咱倆出去散散心。這屁事把人攪得雞飛狗跳牆!”白孝文湧出眼淚來了。
陰曆四月中旬是原上原下一年裏頂好的時月。溫潤的氣象使人渾身都有酥軟的感覺。揚花孕穗的麥子散發的氣息酷似乳香味道。罌慄七彩爛漫的花朵卻使人聯想到菜花蛇的美麗……
白孝文攜妻回原上終於成行,倆人各乘一匹馬由兩個團丁牽着。白孝文穿長袍戴禮帽,一派儒雅的仁者風範。太太一身質地不俗顏色素暗的衣褲,愈顯得溫柔敦厚高雅。在離村莊還有半里遠的地方,孝文和太太先後下得馬來,然後徒步走進村莊,走過村巷,走到自家樓下,心裏自然湧出“我回來了”的感嘆。弟弟孝武恰好迎到門口,抱拳相揖道:“哥你回來了!”白孝文才得着機會把心裏那句感嘆傾泄出來:“我回來了!”及至進入上房明廳,父親沒有拄柺杖,彎着腰揚着頭等待他的到來,白孝文叫了一聲“爸”就跪伏到父親膝下,太太隨即跪下叩頭。白嘉軒扶起孝文,就坐到椅子上。白孝文又領着太太給婆白趙氏叩拜,然後便引着太太和兩個弟弟、兩個弟媳相見相認。白趙氏把兩個重孫推到孝文跟前:“這是你爸。”孩子羞怯地往後縮。白孝文伸手去撫摩孩子的頭時,倆娃跑到白趙氏身後躲藏起來了。白嘉軒對孝武說:“把飯菜端上來,咱們今日喫個團圓飯。”剛說完,又記起一件事來:“孝文,你領上你屋裏人,去拜一下你三伯。”
拜謁祖宗的儀式安排在午飯過後。因爲長幼有序,白孝武不能主持這個儀式,只是做着具體事務,而由白嘉軒親臨祠堂主持。白鹿兩姓的成年男女,一聽到鑼聲,便早早擁進祠堂,看那個回頭的浪子重歸的風采,不便出口的興趣更在他的新娘子身上。白孝文領着太太在孝武的引導陪同下走進祠堂大門,便瞅見那棵又加粗了的槐樹,腦子裏頓然現出由他主持懲罰小娥和由弟弟主持懲罰自個的情景。他心裏一陣虛顫,又一股憎惡,然後移開眼睛,徑直走過院子,跑上臺階,走近奉着白鹿宗族始祖及列代祖宗的祭桌前站定,那幅從屋樑上吊垂下來的宗譜,密密麻麻填寫着逝者的名字,下面空着的紅線方格等待着後來的人續填上去。白孝武點燃了兩支注滿清油的紅色木筒子蠟燭便退到一旁。白嘉軒佝僂着站在祭桌前,面對衆人發出洪大如鐘鳴的聲音:“祖宗寬仁厚德。不孝男白孝文回鄉祭祖,乞祖宗寬容。上香——”白孝文從香筒裏抽出五根紫香在蠟燭上點燃,雙手插進香爐,退後一步和太太站成齊排兒,一道長揖後跪拜下去,太太也作揖叩首三匝。白嘉軒又誦響了下一項儀式:“拜鄉黨——”白孝文和妻子轉過面對祠堂裏外擁塞得黑壓壓的男女鄉親,抱拳作揖,鄉黨也作揖相還。
祭祖之後的又一項重要活動是上墳,仍然由孝武陪引,孝義提着裝滿陰紙和陰幣的竹條籠也陪着大哥去祖墳祭奠。兄弟三人站在離他們最近的母親墳前,白孝文叫了一聲“媽”,就跌伏到墳頭上,到這時他才動了真情。他酣暢淋漓地哭了一場,帶着鼻窪裏乾涸的淚痕回到家裏,才感覺到自己與這個家庭之間堅硬的隔壁開始拆除。母親織布的機子和父親坐着的老椅子,奶奶擰麻繩的撥架和那一摞摞粗瓷黃碗,老屋木樑上吊着的蜘蛛殘網以及這老宅古屋所散發的氣息,都使他潛藏心底的那種悠遠的記憶重新復活。尤其是中午那頓臊子面的味道,那是任何高師名廚都做不出來的。只有架着麥秸棉杆柴禾的大鐵鍋才能煮烹出這種味道。白孝文清醒地發現,這些復活的情愫僅僅只能引發懷舊的興致,卻根本不想重新再去領受,恰如一隻紅冠如血尾翎如幟的公雞發現了曾經哺育自己的那隻蛋殼,卻再也無法重新蜷臥其中體驗那蛋殼裏頭的全部美妙了,它還是更喜歡跳上牆頭躍上柴禾垛頂引頸鳴唱。白孝文讓太太把帶回來的禮物分給大家,包括一大袋子各式名點。給父親的是地道蘭州水煙。給婆的是一件寧夏皮襖筒子,給兩個弟弟和弟媳的是衣服料子,給鹿三的是一把四川什邡捲菸。自己卻隻身到白鹿倉去拜會田福賢。田福賢於他剛進家不久,便差人送來了請帖。白孝文到白鹿倉純粹是禮節性的拜訪,走了走過程就告辭了。田福賢已着人在鎮上飯館訂做了飯菜,白孝文還是謝絕了,他必須天黑回到縣保安團。他怕田福賢心犯疑病,很爽快地說:“田總局,你隨便啥時候到縣城,你招呼一聲我就接你,我請你。”白孝文還想拜謁鹿子霖,是他把他介紹到保安團的。鹿子霖不在家,他託弟弟孝武把一把什邡捲菸捎給他。
最後要處理的一件事是房子。孝文對父親說:“忙罷我想把門房蓋起來。”白嘉軒說:“孝武把木料早備齊了。你想蓋房,另置一院莊基吧。兄弟三個擠一個門樓終究不成喀!”白孝文豁達地說:“這個門房還是由我經手蓋。”門房是經他賣掉被鹿子霖拆除了,再由他蓋起來就意味着他要洗雪恥辱張揚榮耀。他解釋說:“這房蓋起來由你安頓住人吧。我不要了。我要是想在原上立腳,我另擇基地蓋房。”白嘉軒說:“你的用意我明白。乾脆也不分誰和誰,你跟你兄弟仨人搭手把門房蓋起來。這院子就渾全了。”白孝文說:“也行。”
謝辭了上至婆下至弟媳們的真誠的挽留,白孝文和太太於日頭搭原時分起程回縣城,他堅持拒絕拄柺杖的父親送行,白嘉軒便在門樓前的街巷裏止步。白孝文依然堅持步行走出村莊很遠,才和送行的弟弟們分手上馬。他默默地走了一陣又回過頭去,眺見村莊東頭坡上豎着一柱高塔,耳邊便有蛾子扇動翅膀的聲音,那個窯洞裏的記憶跟拆房賣地的記憶一樣已經沉寂,也有點公雞面對蛋殼一樣的感覺。他點燃一支白色菸捲猛吸了一口,冷不丁對太太說:“誰走不出這原誰一輩子都沒出息。”太太溫存地一笑:“可你還是想回來。”白孝文說:“回來是另外一碼事!”白孝文不再說話,催馬加快了行速。太太無法體味他的心情,她沒有嘗過討來的剩飯剩菜的味道,不知道發餿黴壞的飯菜是什麼味道。更不知道白孝文當時活的是什麼味道。在土壕裏被野狗當作死屍幾乎喫掉的那一刻,他幾乎完全料定自己已經走到人生盡頭,再也鼓不起一絲力氣,燃不起一縷熱情跨出那個土壕,土壕成爲他生命里程的最後一個驛站。啊!鹿三一句嘲諷調侃的話——“你去舍飯喫吧”,把他推向那口沸騰着生命液汁的大鐵鍋前!走過了土壕到舍飯場那一段死亡之旅,隨之而來的不是一碗輝煌的稀粥,而是生命的一個輝煌的開端……好好活着!活着就要記住,人生最痛苦最絕望的那一刻是最難熬的一刻,但不是生命結束的最後一刻;熬過去掙過去就會開始體驗呼喚未來的生活,有一種對生活的無限熱情和渴望。他又一次對他的太太說:“好好活着!活着就有希望!”妻子抿嘴笑笑:“你回到老家心情很好!”白孝文依然覺得太太不能理解他的心情。
白嘉軒從族人熱烈反響裏得到的不僅是一種榮耀,更是一種心理補償。他聽到人們議論說“龍種終究是龍種”,就感到過去被孝文掏空的心又被他自己給予補償充實了,人們對族長白家的德儀門風再無非議的因由了。他依然柱着柺杖佝僂着腰走進家門走出街巷,走進畜棚走向田野,察看棉田備耕觀望麥子成穗的成色,聽孝義兔娃喝斥牲畜的嘎氣的嫩嗓子的吼喊,或者和愈見笨拙愈顯癡呆的鹿三對着煙鍋吸一袋旱菸,在村巷田頭和族人們聊幾句莊稼的成色討論播種或收割的時日,並不顯示營長老子的傲慢或聲勢。決定棉花下種的那天后晌,他丟了柺杖跨起盛着經過拌灰的棉籽的竹條籠,跟着兔娃屁股後頭往犁溝裏拋點棉籽兒。他不是怕孝武孝義撒籽不勻,而是想在溼漉漉的田地裏走一走。他不是做示範,而是一直堅持幹到把那塊棉田種完,纔跟着兒子們一起於傍晚時分收工回家。他端起兒媳侍候上來的小米黃粥喝得起了響聲,聲音像扯斷一幅長布。白嘉軒心情很舒適地對兒子們說:“人是個賤蟲。人一天到晚坐着渾身不自在,喫飯不香,睡覺不實,總覺得慌惶兮兮。人一干活,喫飯香了,睡覺也踏實了,覺得皇帝都不怯了。”兒子們不甚理解地笑着。那一晚白嘉軒睡得很踏實,直到孝武在院子裏失魂喪魄吼叫他才醒來,醒來就看見了窗戶上亂閃亂射的電光。白嘉軒聽院子裏驚慌壓抑的哭聲。那是兒媳和孫子們被嚇的哭聲。他斷定又有土匪進屋,反倒緩緩穿戴齊備纔去開門。外面的人等待不及撞開門板將他撞翻在地,他們就在屋子裏搜查起來,有人抓着他的衣領把人拎起來喝問:“人呢?”